沉默代替了事实,而沉默其实就是谎言。
——The Russians (1977), Hedrick Smith
《蒋公的面子》虽以“蒋公”为题,然而,全剧的叙事都是围绕三位大学教授来展开。时任道、夏小山、卞从周为是否应“蒋校长”之邀赴年夜饭而发生激烈的争执。时任道因为自己的学生被军警射杀而坚持“反蒋到底”;但是,另一方面,自己珍藏的古籍珍本在桂林被不争气的侄儿倒卖令其痛不欲生,时任道希望能借助“蒋校长”的威信,将自己的藏书运出桂林、送到重庆。夏小山爱好美食,对宴席上的“金华火腿烧豆腐”垂涎欲滴;无奈,自己曾对学生发言“不承认蒋校长”,如果赴宴,颜面何存。卞从周虽说是蒋家的“太子太傅”、站在“政治正确”的识时务者,面对同侪讥讽其“媚上”,也希望借拒绝赴宴为自己挽回些面子。剧中民国32年的“年夜饭之争”,看似是因“到底应该不应该给‘蒋校长’面子”而起,实际上却是三位大学教授对如果去赴宴自己有没有面子的观点交锋。
时任道或许是最有面子、也是最没有面子的。就今日的历史话语体系下以及我们绝大多数人对过往历史“事实”的认识而言,时任道最有面子。不像卞从周的长袖善舞、夏小山的顾左右而言他,时任道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立场、未曾摇摆。对于“蒋校长”的邀请,他是坚决拒绝赴宴——若不是最后迫于无奈要运自己的藏书。时任道的鲜明个性和倔脾气,在某种程度上,衬托出他在道德上制高点——特别是和卞从周相提并论时。然而,他对当权者的“非暴力、不合作”姿态也令其陷入窘迫的境地:时任道留夏小山、卞从周在家吃饭,时太太上街买菜的钱,却是从他最看不起的卞从周那里借来的。精神上的清高和孤傲,与现实中的清贫与困顿,使得时任道很没有面子——为了维持家里的生计,要向卞家借钱周转;为了运回古书,不得不赴“蒋校长”的宴席以示好意。
卞从周似乎从头到尾都是最没有面子的。相较于其他两位同侪对国民政府、对“蒋校长”的指责与批评态度,卞从周极力袒护。从时任道对其犀利尖锐的评价和蒋家对其委以重任的态度,可以见得,亲当权者的姿态与立场,使得作为知识分子的卞从周很难在自己的社会群体中抬得起头——甚至是与时任道相比,令人不齿、不屑与之为伍。然而,卞从周的内心是苦闷,试问如果他不拥戴当权者,运转一所国立大学的各种资源又如何获得?师生一边享用着他争取到的种种福利,一边却又指责他没有骨气、没有立场,卞从周有几分忍辱负重,有几分进退失据,讨好了蒋家、却失了自己在同侪中的面子。无疑,卞从周是哑巴吃黄连的。
夏小山或许是三人中进退最自如的。夏小山以和事佬的姿态介入时任道和卞从周的争论之中。他不像时任道摆出自己鲜明的政治观点,而是迂回地以“蒋为一介武夫,难当校长大任”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面对卞从周的劝诱,他又提出如果把请柬上“蒋校长”改为其他抬头,自己就考虑赴宴。甚至在得知时任道的运书难处之后,以与蒋沟通运书问题为由,欣然应允赴宴当说客,高标了自己的姿态。然而,夏小山的小算盘始终还是围着那道“金华火腿烧豆腐”而转悠。夏小山的“莫论国事”和“一心只读《楚辞》”,似乎才是最能保住面子的不二法门。
然而,不要忘记剧中着墨不多的时太太(甚至我们连时太太到底姓甚名谁都无从知晓)。似乎时太太就是为这三位大学教授做饭、配打麻将、劝和和拜托人情的陪衬和串场,然而,恰恰是这样的“小人物”,让我们看见了“大人物”的面子的虚伪和矫揉造作:做丈夫的,只问国势国运之进退,却不问家中生计;为被射杀的学生和被倒卖的藏书而茶不思、饭不想,可何曾过问操劳家务、为自己奔忙的妻子。正如时太太呐喊出“我想跟蒋介石吃饭,可他不请我呀!”——被给足面子的却在争论到底给不给回面子,没有得到面子的依旧没有面子地过日子。在宏大叙事下的小人物都是没有台词的配角,一如年老的时任道回忆这段往事后,恍惚之间看见自己妻子的幽魂从身边经过,却给不了一个拥抱,试问,时太太的面子又在哪里呢?
面子总是给出来的——没有被给到面子的,又从何去谈要不要面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