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元旦,我终于来到了黄冈。从武汉站开出的城铁风驰电掣,在长江面上仿佛一飞而过。千年前,那些送别的鼓角,那些楚语吴歌,无从找寻。转向车窗,想看看这坐江边的城市夜幕下的灯火,却只看见自己留着泪的眼。
黄冈是什么地方?我的大多数同龄人的第一反应一定是:黄冈中学啊!难道你没做过他们变态的高考模拟试卷吗?嗯,除此之外,黄冈,还有什么呢?
半年前,我对黄冈的印象也只停留在黄冈中学上,直到他告诉我,黄冈就是历史上苏东坡谪(zhé)居了四年多,并因其写出前后《赤壁赋》及《赤壁怀古》而得以“东坡赤壁”闻名天下的黄州。如今的黄冈市中区,仍以“黄州”为名。但只恐出了湖北,便很难再有人知道,黄州就是黄冈,苏东坡就是因谪居黄州时在其东郊山坡上垦荒种粮才自称“东坡居士”的了吧。
公元1080年新岁,苏轼因乌台诗案获罪后死里逃生,被贬至黄州,“责授”为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这是44岁的苏轼一生中最大的转折点。在此之前,“天下奇才”苏学士曾满怀信心,奏表议政,为辅佐皇帝、造福黎民使出浑身解数,以期创下一番宏图伟业;在此之后,他大彻大悟,无喜无悲、胜败两忘,宁肯不做官人,而只做诗人,从此专注文学创作,以“沧海寄余生”。
谪居黄州的生活,虽然清苦,却未曾消磨诗人的意志。他曾在与友人的书信中言道:“黄州山水清远,土风厚善,其民寡求而不争,其士静而文,朴而不陋。虽陋巷小民,知尊爱贤者。”经过了初到黄州时“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凄凉困顿,在临皋亭安置了家眷,在“东坡”垦荒,开辟“雪堂”,精研饮馔,连亲自烹饪红烧肉也会将经验写入《食猪肉诗》中的诗人,终于感悟到了“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心境。抛开凡尘俗世的纷扰,诗人的创作激情如波涛汹涌而势不可挡,他对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流连忘返;他“杜门深居,驰骋翰墨”。正如其弟苏辙所说“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从此,一代文豪苏东坡诞生了,今后无论他人生再如何起落,他的心已然超脱于世。是否官拜翰林学士,是否几遭贬谪,这些都不重要了,就像滚滚长江东逝水,淘尽了千古风流人物,苏东坡留给后世的,是流传千古的诗词歌赋、书法绘画,而这其中大多数的名篇,都完成于黄州。
黄州成就了苏东坡,而苏东坡,虽然只在黄州谪居了短短了四年多时光,却给黄州留下了一笔厚重的文化遗产,甚至超过了杭州。杭州不是东坡的,说起杭州,人们能念及苏堤和东坡肉就不错了,但说起黄州,苏东坡永远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被提起的名字。
如今的湖北黄冈市区,处处是苏东坡的烙印,遍布着东坡诗词文章中的遗迹。风景如画的城中湿地公园“遗爱湖”因苏东坡为湖畔小亭题名“遗爱亭”而得名;长江岸边曾有着“惊涛拍案卷起千堆雪” 之奇绝风光的赭赤色山崖“赤鼻矶”, 其楼阁遗迹始于西晋,现存多为清代建筑,因苏东坡夜游作二赋,更题下千古绝唱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而以“东坡赤壁”闻名,又称“文赤壁”。这里古建筑依山就势,古朴典雅,保存历代名人书画碑刻近三百块,其中苏轼书画碑刻就有一百余块,居全国苏书碑刻之冠。虽据说此处并非周郎火烧赤壁的古战场,但仅因其留存的大量东坡墨宝诗词,也吸引着许多游人前往观瞻。
其实,黄州并不是湖北著名的旅游城市,甚至即使依附在大武汉经济圈上,GDP在全省也仍是倒数。黄州人讲得明白,黄冈中学为什么出那么多高考状元,说到底,是因为黄州穷,老师学生都拼了命的教书学习,以期知识改变命运。苏轼贬谪黄州,更是因为黄州穷,但就是这个“穷乡僻壤”的黄州,用怡人的乡野清风、皓洁的江上明月、美味的江鱼山笋和淳朴的民风人情,成就了一代文豪苏东坡。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 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翦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东坡“去黄移汝”,直至老死常州,再也未回过黄州。而黄州,究竟是谁的黄州呢?世人都是过客,尽管欢喜,尽管悲戚,谁也改变不了什么。就让时间的手领着我们走吧,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