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与刘老师已喜结连理四年了。倘若算上谈恋爱的日子,已12载有余,十分之四的人生。
不出意外,我们应该是会白头偕老。
我和刘老师几乎不会争吵。但是,结婚以来,我们的关系却总卡在整洁问题上。确切地说,是我对房间的整洁程度极度不满。
起先书桌一角放了一本书,然后笔记本、教科书、文件夹就像要举行神秘仪式的非洲土著,蜂拥而来。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沙发上,只要有一件衣服生出了歪念,不出两日,沙发就没有落屁股的位置了。地上还散着一只袜子。
我从小就对物品的归置有执念,我需要知道备用插头在哪个抽屉里,一本书应该在书架的哪一层被找到,外套是要挂起来的。偏偏对于刘老师无可奈何。
“如果再让我看到东西出现在它不该出现的地方,我就把它丢掉!”
我在心里想。可能也说出来了。
第一段:争吵
我和刘老师几乎不会争吵,不是我的脾气好,而是刘老师的脾气太好了。
我指着地上,灰尘和头发混合后卷起的毛球,指着被轰炸过的书桌,指着看不见枝杈的衣帽架。每次当我快要爆发的时候,刘老师就会说马上马上。
几乎都是我单方面的指责。
有时候我会想,刘老师可能并不像她看上去那么傻,她可能在利用我对她的愧疚,让我对她死心塌地。
对于大多数情侣来说,你来我往的争吵更加常见。有的人会认为,偶尔吵架会增加双方的感情。简直胡扯。
道明寺在流星花园里说,如果道歉有用的话,那要警察干嘛。小学语文课《钉子的故事》里爸爸也通过钉孔告诉儿子:伤过的心就像玻璃碎片。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通过批评展现自己的受害,在吵架的中迅速巩固,轮流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传递愧疚给对方,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演员——企图通过罪恶感操纵他人。
争吵从划分边界开始。目的却不是解决问题。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在加班啊。
——你不接电话,难道这些事都要我一个人承担吗?
孩子哭了,就不能哄哄吗,没看到我在做饭吗?
——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吃饭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
房间这么乱,就不能收拾一下吗?
——房子是我一个人在住吗?
等等,这样划分边界,有意义吗?
刘老师贴墙纸的功夫一流。她对自己的技艺也挺自豪。照理说这种粉刷活,应该是男生的事。因为有一个投影仪,每次搬好家都会先贴好白墙。一次因为搬家太晚了(我们一年搬了8次家),新家的蓝色壁纸让投影的色彩看着有些奇怪,我就抱怨道,怎么还没贴墙纸。
刘老师说马上马上。
哈,我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对方的好,同时又苛责对方的不完美。
第二段:改变
对于刘老师,指责的方式既不道德也不体面,我想要找到一种更有文化的方式去改变她。万万没想到,被改变的是我自己。
我读到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越是追求的东西其实就是我们最缺失的东西,而同时,也是我们努力假扮拥有的东西.....
那些生活中的不安和焦虑,追根溯源,其实都源自童年中“很小”的事情,源自那些未被表达的沮丧、紧张和害怕.....
这些被压抑的情绪会迂回,以其他形式呈现出来。它们要么让我们穿上更厚的盔甲,有了更多的防备,要么增加我们的攻击性,攻击他人,也攻击自己。
自认为懂点教育学和心理学的我,这段话对我的冲击不亚于道明寺的那句,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
我开始思考,要求对方有条理地归置物品,究竟是生活本该如此?
还是我放不下的执念?
到底谁才是需要改变的人?
如果我是一个爱归整的人,理应享受归整过程(像许多爱收拾的人会对朋友凌乱的家眼冒绿光),同时享受结果带来的巨大成就感。为什么我在归整的过程中却骂骂咧咧,像个怨妇?
我是否只想要享受干净整洁的结果,而不想付出精力去打扫?我并不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人,认为家务是独属于女性的义务,我做家务就像刘老师贴墙纸一样,并没有性别色彩。
那么我到底在讨厌什么?是什么让我如此不安?
答案只能从自己的童年中寻找。
父母是生意人,我从幼儿园就开始寄宿。然后是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从小学三年级以后,每次分别我就不会哭了。我会收拾自己的行李箱,衣服,袜子,毛巾还有零食。我能清楚地看到每一件物品呆在什么地方,我能清楚看到我拥有着什么。这让我很安心。
家对于我而言是非常亲密而隐私的环境,当家的整洁度不能由自己说了算的时候,这种失控感瞬间点燃了压抑在内心的不安和恐惧。
当我穿过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我看到的是一个紧紧抓着自己行李箱的小男孩,是幼儿园长长的、蓝白格子瓷砖,孩子的哭闹声和消毒水的味道。
胸腔里突然产生一股愤怒,想要寻找发泄的出口。
或者找一个人指责。
我突然明白,这些无非都是匮乏的戏码。恐惧没有,或害怕失去。因为生气比心碎好,愤怒能够带来力量,让逃避看上正大光明。
童年未被表达的压抑和委屈,是渴望被看到、被疼惜、被爱。
迂回了二十多年的情绪早已忘记自己渴望的是什么,只留下情绪的触发点,一次又一次宣泄着童年的愤怒。
我们苦苦追寻的,不过是我们自己忘记的,早已经拥有的东西。
有家,有爱,有她。
我与自己达成和解。
第三段:期待
这个世界是多元的,我们却对一致性有过分的追求。我们习惯把感受的多样性误以为是分歧,就像粉丝无法接受其他人对于他们偶像的不肯定。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通常始于彼此的相同点。慢慢地,彼此的不同逐渐显露,然后开始紧张、恐惧,害怕那个不同是对自己的否定,害怕那个不同会带来对方的远离。
于是我们想方设法改变对方,一个方法不行,就换一个。
但有没有想过,需要改变的,其实是我们自己。
我爱吃番茄,你也爱吃番茄。特别棒。
我爱吃番茄,你邀请我尝试你爱的榴莲。我很乐意。
我爱吃番茄,你讨厌吃番茄。
请允许。
这样也很好。
亲密,使人感觉轻松与安全。却不意味着为所欲为。
我听过一个故事,蛇与大地的关系亲密无间,但不意味着蛇可以直来直去,自由行走的前提是盘桓。
我们需要在亲密关系中盘桓而行。
我们需要顾及对方的感受。
我们需要从心底里理解,对方和我,是不同的。
看到投射,收回投射,处理自己的一部分。
放下对配偶的期待,真正地陪伴对方。
完
当我放弃对刘老师的改造,事情反而发生了转机。或许是我的童年触发了她的母爱,刘老师也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改变。
偶尔,刘老师也会把沙发上成堆的衣服原封不动地揉成团,塞进衣柜里。看得出,她在很用心地敷衍我。
最近,刘老师又迷上了做手账本。在阿里巴巴上买了一整箱的手杖胶带。据我暗中观察,她折腾完以后就会主动把胶带归整到箱子里。
有时遗忘了一两卷,我也会默不作声。
我想,长此以往,我们应该可以白头偕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