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碧溪(五)

这一年,石碧溪各家为避免去年的“恐慌”再次出现,大多数家里都修了水窖。满顺家也新落成了一口,那房沿边儿上压着的红布条兀自地飘着,还没能及时地撤下。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希望早点儿完工,如今眼瞅着这口水窖,就像瞅着新媳妇一样。突然地,他想起曼丽来了,那娉婷的身姿,清丽的面庞,幻化成一个人影儿,和着轻盈的步子向自己走来。多么想给她一个拥抱,而这份深情,六年了,却从未表露过。他的心挣扎、煎熬并且渴望着,就像这石碧溪的土地,久久未逢甘霖似的焦灼。他有诗人般的朦胧,但这份情感却只能在记事本上倾吐,他完全地将自己束缚起来了。自高中以来,笔记已写有两多大本。“她什么时候回来呢?”满顺暗自地轻吟了一声,笑意也已从脸上消失了,接下来的便是无言的沉闷。

“顺娃子,后天就要上坟了,上街给你爹买点儿东西去吧,多一点儿的。”满顺娘对着他说道,那目光里显露出所有的对她这个儿子的宽爱和仁慈。满顺娘自老伴儿去世后,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有时竟也下不来床。这正是满顺所担心的,所以在大学毕业后,就回归了家乡,尽心地照顾老娘。

满顺从街上买了些上坟之类的东西回来,娘俩儿各在小方桌前折着黑蓝纸,满顺娘的动作显得轻而且慢。这东西买的实在是多,譬如纸钱儿、元宝之类,足有两大包。还有那纸上印刷着的有小汽车、电视机、仆佣等等,也有两大捆儿。这生前没有享过的福,便要一股脑儿地送到下边去,像是满顺他爹确能够接收到似的。

正在忙弄着,满顺娘就扑簌簌地落下眼泪来。

“娘,怎么了?又是啥事儿引发您这般感慨?”满顺停下手中的活计,关切地问道。

满顺娘垂着头,用那满是褶子的老手抹擦着眼泪,继而又悲呛地说道:“没有啥,就是想起你爹来了。他走得早,没能亲眼看到你成家,我呢,这两年身子也不中用,怕是没有多少日月啦。”

“娘,您又胡思乱想了,我看您的身体跟前几年差不多呢,我还成想着给您办一个八十大寿呢。”

满顺娘噗嗤一下地笑开了,倒像一个孩子似的。“我要能活到那时候儿就好嘞,说不定呀,还能眼看着孙子成婚呢!”此时,老太太是完全地乐开了。

可满顺却不是先前那么地玩笑了,那笑起来叠重在一起的娘的眼角的皱纹,使他忍不住的在心里发起酸来。他明白,娘是真的老了,而且是真的憔悴了很多,这苦世的风霜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不由地,眼眶里充斥着的眼泪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满顺急忙地转身躲将开来。

“娘,咱家的老母鸡又下蛋了,你看!”这一会儿,满顺手里拿着两个白不愣登的鸡蛋,捧在他那老娘的面前,硬挤出一脸的微笑说道。“晚晌就炒盘儿葱花儿蛋吧,咱也营养营养?”

“是啊,母鸡又下蛋了,人咋就还没有动静儿呢?!”满顺娘的声音很是低沉的说道。听起来,那更像是在自语,却根本没打算回答满顺的“葱花蛋”的问题,后又继续折起那黑蓝纸来。

满顺娘的话虽然很轻,但他终究还是听到了,并且重重地扣在了他的心上。“近来娘的心事是越来越重了,总有事情能引发她的感触,前两天还碰巧看到娘对着爹的照片咕哝了好一阵儿呢······”满顺在心里默想着,他着实担心着老娘的身体。

夕阳拥盖着最后一点儿黄昏时的云彩沉睡下去了,即将迎来的是黑暗的寂静。白日里撒跑的鸡仔们也都三三两两地归了窝棚,间或的有几声狗吠,像祈怜者最后的告白,无力地淹没在这沉沉的夜里。

晚饭时,饭桌上比平常多添了一样菜,自然是那“葱花蛋”。满顺娘也比平时多吃了半个馒头。

“顺娃子,盐有点儿放多了,这都咸着娘了,怪苦的。”老太太假意地嘬着嘴嚷道,脸上却透露出无限的喜乐感。

“娘,你跟我爹一样,口味轻,咋就偏偏是我口味重呢?”满顺用筷子指了一下鸡蛋作为示意,玩笑地说着。那过世的老爹也不像先前那样,引发满顺娘的伤感,再成为饭桌上的禁忌。此时,满顺娘正自顾地看着满顺囫囵地扒着碗里的饭,显示出很满意的样子。

夜幕沉沉,各家里都已经上了灯,一圈圈晕黄的灯光点缀在这绵绵的长夜里,显得静谧,而且安详。每户人家都有几段故事,闭了门自己来听。

娘已经睡了,满顺在自己的房里,和衣躺在床上,白日里老太太的话在他心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时却怎么也不能够睡着。

“娘的年纪大了,唠叨也实属正常。但这也难怪她,自己确已老大不小,该成家了,可是······曼丽······”满顺在心里自忖着。

想到这当儿,他坐起身,抽出笔和记事本来。这是他最好的倾诉方式,所有的烦闷、苦楚都将吸纳在这本子里,就像一个人在黑夜里哭泣,终将埋没所有的哀痛在寂寞的黑暗里,最后连自己也被吞噬了,而绝不会有人知晓。他不愿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秘密,包括曼丽在内,等到有适当的时机,他是要亲自揭开的。所以他这些年来,一直将那份爱意藏于心底。

满顺想起很多,从小学至中学,再到大学,他都跟曼丽在一块儿。他见证了曼丽的成长,看见她是如何从一个小女孩儿变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如今她变得又是怎样的清秀,他了解曼丽更甚于了解他自己。爱情这个恼人的东西,它使人痴迷,但也使人怯懦。

好一会子,满顺却没能写出一个字,只是呆呆地握着笔杆。他觉得亢奋了,自己究竟要怎么办好呢?不曾想得出来。满顺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爱情的门槛,而另一只脚却始终踟躇着没有迈进。事情就是这样,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取得一半的成功,而正因为缺少那一份勇气,满顺就将彻底的失败了。

他不能够再想了,起身把东西收拾好,拉灭了灯,就拥着被头努力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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