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月阴雨不歇,映得世人不敢出门,征途上只剩下一个和尚。
这和尚是个奇人,衣衫褴褛却分外整洁,雨落纷纷却怎得都未曾落在他身上一毫。
和尚的行囊很少,仅一卷古书,一节海棠枝,一把油纸伞。
有人问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皆不答。只有问到他姓甚名谁时,他的眸光才有了些闪烁,手合十至胸前,念道,贫僧法号念尘。
雨又大了些,让人都有些睁不开眼。再踱几步,前方出现一个凉亭。
恍然间,念尘想起古书中的一句话,烟雨朦胧凉亭现,红颜枯骨悠怨生。
再移目时,他踏入了凉亭。
不过,他来迟了些,亭中已有人。是一个青衣罗裙的姑娘。
这姑娘生的娇俏,可又偏偏待人冷淡。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也不过如此。
看念尘进来,姑娘不觉有些微恼,语气中带上微慎,“和尚,莫是不懂礼?”
念尘握着伞的手不由得发紧,关节映得发白,他微后一步退出亭外,略显局促,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先报家门,“贫僧法号念尘。”
“念尘,”姑娘轻念一声,竟不由得笑出声,“贪念红尘,即为念尘。算了,你还是进来吧,外面终归是凉了些。”
得了姑娘的允许,念尘和尚这才合上油纸伞,踏入了凉亭。
他寻了位置坐下,将手中的海棠枝细细擦拭。
姑娘看着他手中的海棠枝微微出神,“你这海棠枝并非凡物,产自青丘。看着你这海棠枝,我倒是想起,我还未曾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醉棠,醉酒的醉,海棠的棠。”
念尘手中的动作一顿,“那醉棠姑娘可知这海棠枝可还会开花?”
“恰巧,我知一古法,”她应着他的话,眼中只望着这朦胧烟雨,“青丘典籍有言,诚泪可化枯枝,使其开花。”
看着手中的海棠枝,念尘若有所思。
醉棠看着这模样的念尘,恍然想起一个故事,“说起青丘,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曾经,有一只青丘灵狐妄顾青丘族规,下界游乐。
人界繁华凌乱,惹得她无心再回青丘。
可这人界并非只有繁华,也有险恶。因她私自离开青丘,法力便被青丘女帝封印,她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生的漂亮,自是多的是有人追捧。其中便有个富家少爷,这少爷模样生得唇红齿白,才能也是一等一得好。
少爷爱慕灵狐爱慕得紧,也有个女子爱慕他爱慕得紧,这份爱慕不少于他对灵狐的半分。
有些事情总是不会让人轻易如愿的。
如同,灵狐待他没有半分爱慕,只是当他是一个相识之人罢了。
故而,在得知少爷的心意后,灵狐不愿误人生活,耽人幸福,便不再见他,免得再给他希望。
谁知这少爷因此一变,竞生了一场大病,久不见好转。
那女子无计可施,唯今之计,顾不得心中难过,试图将灵狐与少爷结成良缘。
灵狐自是不肯,因此惹恼了女子。那女子欺负灵狐柔弱,便将她扔进了深山中,待她想明白后,再放她出来。
灵狐虽不怕深山中的动物,可仍旧是孤身一人,找不到出路。恍然间,竟望见不远处有灯光。离得近些,才发现有个寺庙。
寺庙中的和尚大多都已睡了,只余了几个守夜的人。此刻,她闻见了淡淡的饭香。循着味道,他来到了寺庙的厨房。里面竟有个和尚在偷吃,不过他做得吃食却分外香甜。
灵狐已饿了大半天,自是经不住诱惑,便试图偷些吃食。谁料到,吃食没偷到,反倒被那和尚捉个正着。
那一次,她第一次看清一个人的眼睛,是翰如星空的辽远,又如同玉石般晶莹,世间最亮的星辰也不过如此吧。
寺庙本就荒芜,加上又多住了些迂腐的老和尚,更是无趣得很。
在这般无趣的地方,她竟生了不再离开的念头。那些红尘中的繁华纷乱,一时间,竟让她也没了兴趣。
生了念头,便有了决定。
她骗和尚她是一个孤苦无依无家可归的人,那和尚一时心软便答应留她在寺中,只是不可轻易出来。
毕竟这是所和尚庙,若是让人看到多出个女子,必定惹人非议。
她为的是留下来,对于这些也不甚在意,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这寺庙中人烟稀少,一人便可得一间禅房,和尚也不例外。
于是灵狐便整日躲在禅房里,只得在夜深人静中出来。
和尚忧她过得难过,夜里便带她出来,偷偷爬上屋顶,看明月星辰。
月明星稀中,她的眼里只有那白月光下圣洁如玉的他。那一颦一笑间,她的心弦不再平静。
处得时日久了,她了解了和尚的过往。
和尚自小被父母抛弃,被主持收养,在寺庙长大至今。
他不懂红尘,更不识风月,只知念经和打坐。
和尚虽不向往红尘的生活,但对红尘有着好奇。灵狐日日为他讲着自己在红尘中遇到的趣事。
这般安宁的日子,他们过了半年时日。
在诡谲变幻的生活中,平淡太久总不是道理,总有风浪让你躲闪不及。
和尚需得下山采集物品,一日之后才会回来。
灵狐无聊之中便在时常无人的后山自寻乐趣。没想到,遇到一个女子,是当初将她扔进山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一见灵狐,眼中虽有记恨,但面上却是欣喜。
她一把拽住灵狐,再次要求灵狐嫁给少爷。
如今,灵狐心中已经有了想要厮守终身的人,本就不肯,现在更是不会同意。
那女子见如此竟恼羞成怒,生生将此事闹到了寺庙住持那里。女子知道灵狐一直住在寺庙里,便诬告寺庙里私藏女子。
如此她还觉得不解气,便言灵狐是个有夫之妇,在这全是男人的寺庙中,勾引男人,不守妇道,实属狐狸精。
灵狐有些生气,又不知该如何辩解,生生被那女子颠倒了黑白。
全寺院的人都不认识灵狐,除了下山的和尚。
住持瞬间明白此事定与和尚有关。因着和尚未归, 一切事搁置下来。
天蒙蒙亮,和尚回来了。一身的风尘仆仆。
只见众人都聚在了寺庙的大殿中,面上正对的是以普悲为怀的如来佛祖。
和尚一进来,便被女子一把拽住,“你就是她的奸夫吧,那你可知她可是即将要婚嫁的人?”
灵狐的眉头微皱,挡在和尚身前,“你莫要再胡言,否则今日我就是死在这大殿中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和尚未听到“奸夫”“婚嫁”,反倒听清了她说的“死"字,不由得有了些许紧张。
其实,他已听自己的师兄说了事情原委,那事情原委也就是那女子所说的婚嫁之言。
听到灵狐的话,那女子倒是安分了不少。
灵狐转过身,看着和尚,可惜没看到她想要看到的相信,反倒看到了他眼底的怜悯,不知对那少爷的怜悯,还是对她的怜悯。
就算是这样,灵狐还是出声问他,“你,信我吗?”
和尚往后一步,与她隔开了些许距离,“女施主,那时你说你无家可归,我信你。可今日既是夫家寻来,你便随她回去,如此我便不再计较你的谎言,也不在意那些你带来的流言蜚语。”
一瞬间,灵狐的心跌到了谷底, 原来,她在他眼里什么都不算,只是他宣扬慈悲的借口。
她拿出一枚种子递给他,“这是一颗海棠树的种子。我见你这寺院枯燥得紧,添些人气也是好的。如此,这海棠种子便作为这几日我住在这儿的谢礼送给你。不过,此树有情,落地生根,便已深种,一旦种下,莫要再负。如若做不到,那便扔了吧。”
言至于此,灵狐便随那女子下了山。
那少爷见灵狐愿意嫁他为妻,病好了大半,也随即开始准备婚事,准备在一月后成亲。
灵狐下山后第二日,和尚明白了她言中之意。如果他种下了海棠树,便是应了她的情,她也会回来。
灵狐情之深切,可惜,那人只是个和尚。
故事讲到这里,醉棠倒停了下来,出声问念尘,“念尘,你说那和尚可会种下海棠树?可会负了如来不负卿?”
念尘抚着手中的海棠枝,缓缓言道:“和尚种下了海棠树,不过仍是负了卿。”
如念尘和尚所言,那和尚种下了海棠树,是在灵狐与少爷即将成亲的第三天。
和尚改变了主意。
他突然不想让她成亲了,他不想看着她嫁给别人在别人家中相夫教子。
他想让灵狐陪着他,就那样静静地陪着他,一直到孤老。
灵狐知道他做的决定,决定回到了寺庙。
可惜,她离开少爷家的时机不对。
那少爷家是城中屈指一数得世族大家,加之少爷为了表示他对灵狐得真心,婚事要大肆操办。一品的婚宴席自是不可或缺。
许多流浪人间的人闻声而至,包括了许多声称除邪维道的道士。
其中有一个邪灵师,他一眼认出了灵狐妖的身份,但又生怕她法力高强便悄然尾随,直到她进了寺庙。如此,他没了法子,只得先回城中。
此时,城中因为灵狐的离开已然大乱。少爷的人四处寻找灵狐。
邪灵师也因此得知灵狐便是此次婚宴的新娘。在他的意识中,人妖相恋,违天道,必遇天劫。
他四处宣扬灵狐身份,可惜却无人问津,因着别人都忙着去找消失了的灵狐。
有个人却找上了门。
是那恋于少爷的女子。
她信邪灵道士的话,因为只有狐狸精才会如此时魅人心弦,才会如此令人恋恋不忘。
女子与邪灵道士在后山设下化灵阵,准备借此收服灵狐。
她知晓灵狐软肋是那个和尚,于是借机支走了和尚,并命人假传给灵狐,说和尚在后山出了危险。
灵狐心急如焚,顾不得事情的怪异,孤身进了后山。
当灵狐踏入后山,便知晓自己中计了。她躲不开,落入了化灵阵中,如何都出不来,女子确定了她狐狸精的身份,心中甚是愤恨,便找来了和尚。她要这灵狐亲身经历被自己爱人抛弃的感觉,更要这灵狐死无葬身之地。
看到和尚那一刻,灵狐什么都明白了。
她与和尚的距离仅有一树之隔,只要他可以往前迈一步,伸出手用力一把拽住她,她便可出了这化灵阵,逃了这死劫。
可是,他没有。
相反他一脸悲戚地看着她,眼神中尽是失望,“你不是说不再欺我吗?”
她摇着头,不知该如何解释,毕竟她是欺了他的。
“而且”,他停了下,“你欺我便罢,可你是个畜牲,我是人,还妄图其他,当真痴心妄想。
今日道兄收了你便好生修炼,莫要再如此欺人,害人了。”他说,她是畜牲。
一句话,足以将灵狐打入谷底。
她以为他种下海棠树,是表明他于她有情;
她以为与他多日相处,他总归明白她;
她以为他知她是灵狐身份应当不会嫌弃。
但这一切只是她以为。
“对,她就是只畜牲。”女子笑得放肆。
从前她也以为这和尚会救那狐狸,就算不救也会为她出言求情,没想到他竟也是厌恶的。
这灵狐心心念念的情郎也不过如此。
为了让灵狐跌落得更快,女子几乎招呼上了所有与灵狐相识的人,更多的是那些恋慕她的人。
女子想要的就是让灵狐跌落神坛,再也爬不起来。
其中,包括那个日思夜想要娶她的少爷。
此时,众人服中皆是厌恶,只有和尚眼中的情绪她看不清。怕再生变故,邪灵道士启动了化灵阵,灵狐只感到了体内灵力在流失。她没有丝毫惧怕,也没有丝毫反抗的挣扎,只是定定的望着和尚,半响,才用唇语说出一句话。
谁都没有听到,谁都没有看清,除了和尚。
她说,我知道,你后悔种了海棠树。
因为你从未于我有情,那有情的海棠自是后悔应了。
懂她的意思的一瞬,他的心脏处迸烈出了室息感,很强烈,强烈到无法自抑。
突然,化灵阵燃起了大火,而灵狐站在火焰的中心,任由火台的肆意狂虐。因着火势的猛烈炽热,所有人都后退一步,除了呆滞而立的和尚。
这次,她好像真的离开了。
大火过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点一滴冲刷着燃尽的灰烬,那些灰烬就是她。
和尚在雨中站了很久,直到灰烬消散。
醉棠能倚在亭中的柱子上,望着这相似的雨,“念尘,你知道那个和尚叫什么吗?”
“知道,” 念尘顿了下,“法号念尘。”
念尘站起身,从怀中拿出一本古书“我知道她是灵不是世人眼中妖精。她生来为仙,她不会死的。这本古书上写得清清楚楚。那时,我早知晓她是灵狐,故意想让她以此金蝉脱壳,不必再被人怀疑。”
“但是,她一心求死,而且海棠树也死了。”醉棠陈述着事实。
在古书上,还有一句话,青丘灵狐皆是有一为灵的信物,而灵狐的信物就是那海棠树。海棠树枯了,她也就死了。
“那你呢?你就是她,醉棠”念尘的语气不觉间有些激动。
“我只是她的一抹灵识。是她残存的一抹是灵识。”
“那我还梦到过她,该怎么解释?那日,我被师父责罚高烧不止,加上我无念人世,几乎气若游丝。
那时。她回来了,她还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只要我蓄起长发,她就会回来,回到我身边。"念尘想着她那时的话,眼神中多了一抹温柔。
"那你的长发畜起了吗?"
"未曾,"他怀揣着她的东西,在这世间早就不知行了多少年,但那长发都未曾蓄起过。
他明白了,那原来这都只是一场梦,一场自顾自怜自怨自艾的梦。什么蓄发,什么回来,全是臆想。所以,哪怕诚泪,海棠枝也未必开花。
在这世间,他走了很久,也听了很多。恰得听过一个传说。
在镜族,有一传族圣物,得人之物,聚人之灵,塑人重生。世人皆知入镜族非得是双生子。但念尘不是。他若要救醉棠,只有一法,化念成魔,魔生双身。念尘眼神空洞,一步一步走出了凉亭,很快不见了踪迹。
他离去后,天很快放晴,那场大雨好似从未有过,那个人好似从未来过。
“棠儿,你真的要如此放他离去?” 在醉棠的身后缓缓出来了一个身影,赫然是当今青丘的老祖宗清辰,也就是醉棠的师父。
“念尘,他从未喜欢过我,心中所念不过是对我的愧疚。如此,也算是了了他的执念,放他重生”
“你不后悔?”
“从不。”
早在很多年前,醉棠在化灵阵中仙身被毁之时,她就明白。她所求之缘,不可强求。放过念尘,亦是放过自己。毕竟,往后百年时日会很快走过。
百年之后,黄土白骨,不再相见。
其实,那日不是梦,他见的是醉棠。
如今,他见的也不是灵识。而是,为了救他失了灵力,变成普通人的醉棠。
人妖之恋,所遇并非天劫,而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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