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尽头坏掉的灯一直没有人修,人们心照不宣地将那里变了垃圾场,以往快饭点的时候,总能见到老张在那里清理。
起初我是相当反感这个人的。他身着脏兮兮的破衣烂衫,喉咙里好像有咳不完的痰,说起话来是一口粗声都粗气的方言,看到犄角旮旯里的辣条袋子,便认定了是我们这帮孩子中扔的,然后也不管到底是谁,路过的孩子他都要恶狠狠地训斥一番,我打心底里厌烦这个人。
母亲却格外善良,每周都把家里纸壳扎成整整齐齐一挪,不要的旧衣叠好后打包,然后还要亲自提到他家门口去,有时他主动上门来取,母亲便倒杯水给他,只要我反对,就免不了要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讲好久大道理,于是只得敢怒不敢言,每次都反复清洗他喝过的杯子,并发誓再也不用。
后来有次学校组织春游,学生每人交一百块钱,我将钱放进钱包,塞进书包夹层,可最后却连钱包都不翼而飞。回家路上我拉着小伙伴一路找,直到路灯和今天一样早早亮起,伙伴们都回了家,我生怕被母亲责怪,独自彳亍在这片加巷子里无望地寻觅着,直到老张颤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心中闪过一抹恶毒的猜想。
他却一声不亢的将钱包还了给我,里面装着那张崭新的一百元。
心中那抹恶毒化作愧疚,刺痛着我。
后来听到风声,那个钱包是被邻家孩子摸了去,拿走了钱,我的钱包被他丢在了垃圾堆。
心底的愧疚骤地更深了。
临搬走前本想同他道别,并将钱还他,可在他出门的一刹那,我又下意识缩回小巷的暗角,直到听着他脚步渐渐消失。
后来再次回到故居,回到自己生活了两千多个日夜的世界。
走近巷子,却看不到人影,我的到来只惊走了在垃圾里觅食的野猫。
冷,各家各户紧闭门窗,油烟从油腻腻的排气扇里钻出来,锅铲叮当碰撞声连同饭菜香气飘满整个小巷。
本想这次回来好好感谢他一番,却迟迟见不到他身影,直到天空从铅灰色变成暗红色,最后陷入无尽的黑,前来收垃圾的是一个陌生的身影,我问他老张呢?
“老张啊?半年多前就过世了,他没有老伴,女儿相继都出嫁了,好比飞鸟各投林,他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
我的心像浸进了冰水里。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那个被戏称作老庄干儿子的少年,在我祖父过世时用这句话安慰过我。
小巷里唱片店里暖黄色的灯光如漆黑海平面上灯塔般显眼。我与少年就是在这里初遇。
那时这里成日放着上个世纪流行的老唱片,有天路过,书架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书籍,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那本《挪威的森林上,可它偏偏放得是那样高,我只得踮起脚来,却还是差了一点点。
一只很好看的手映入眼帘,与之对应的,是一个很好看的人。
往事历历在目,回忆像早已口中融化掉的糖,甜味仅流连于曾经,如今只剩下酸涩。
还记得他就住我家楼下,母亲偶尔会叫他帮忙搬一些重的东西,记忆里他笑容是爽朗的,但在长辈面前却总缄默,我搬走的前一段时间里,很少见过他了。
或许是出于对年少时情感的缅怀,又或许想同他聊聊已故的老庄。路过他家门口时候,试探地敲了敲门,里面冲出来的是这里的租客,据他说,那个人早去了外省,好像是得了什么病,正在那边接受治疗,两三年没回来了。
一辆汽车照亮他那张故作惋惜的脸,雨丝在车灯下变得清晰,像无数颗扎进心里的银针。
走进老庄住的那片院子,这里早已荒废,这片土从前住着老庄,现在埋着老庄,我苦笑,故乡的忆中人都相继远去,老年人故去了,少年人远走了。
神色同天色一起黯淡下来,昏黄的灯光下,我叹出一团白色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