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初见南星的那一天,
桃花夭夭,灼灼其华。
南星明了心意的那一瞬,
大雨滂沱,纸伞斑驳。
后来花落成蹊,云消雨歇,
星隐花冢下,陆心久长眠。
穆遥躺在房间唯一的那把摇椅上,浑浊的目光定定地看着窗外,仿佛透过那扇窗,又看到了那段战乱纷呈的时光。听说,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过往的回忆会如同放电影般帧帧划过,而她的前半生,都与那个叫做商陆的男子和南星的女子紧紧纠缠。
民国初年,北洋政府分崩离析,社会政局动荡不安。
街南绿柳春饶絮,雪满游春路。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十六岁的少女慵懒倚在秋千椅上,微阖眼眸,像极了家中小妹圈养的那只波斯猫,骄傲而张扬,这是南星留在商陆心中的初印象。
商陆的父亲与南星之父南明远同窗十年,二人少时满腔热血抱负,誓为飘摇国家寻求出路,只是还不曾大展宏图,父母一纸家书,南明远无奈归乡,至此后,再联系,已是二十年之后。
今日商行知携子来南苑,老友多年不见,自是把酒言欢,好不快意。
商陆中途离席,百无聊赖,沿着小路竟不知不觉走到后院,这便看到了开头的那副画面。桃花树下,纯白的秋千架,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骄傲明媚胜过满庭春色,商陆竟一时看呆了眼。
直到那女子带着疑惑的一句:“你是谁啊,为何出现这里?”语气微恼,略带些羞窘。
商陆正了正神色,道:“商陆无意打扰到姑娘,实在抱歉。”
恰在此时,有人唤“星儿”,两人视线朝声音来处看去,“阿娘~”南星向来人唤道。
“阿陆怎么来这边了,是不是太无趣了啊?”南母笑意盈盈得看向商陆。
“星儿她爹呀,沾上酒就不得了,平日里不让他碰,今日你爹来了,还不得掀翻了天。”
商陆微微一笑,作揖,“父亲和伯父聊一些事情,我就出来透透气。”
望见女儿疑惑的神情,南母介绍到:“星儿,这是商陆哥哥,你商伯伯的儿子。”南星心下了然,父亲在家常谈起少时挚友,遗憾多年未见,不曾想今日竟得以相见。
“商陆,中药名,和我的名字一样哎!商陆哥哥,你好,我是南星,天上的那个星星,你可以叫我星儿。”
女孩娇俏甜软的嗓音响起,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样高傲疏离。
“星儿”
男人唇齿间逸出的两个字,似带了几分缱绻温柔,不知是嗓音本如此,还是因了这春日,或是眼前人……
夕阳渐沉,落日余晖透过摇曳枝叶,洒下斑驳光影。告别了南明远一家,商陆和父亲打算找一家旅店休息一晚,坐第二日的火车回家。见了年少挚友,商行知的脸上难得露出轻松的神色,只是也难掩眼底倦色。父亲作为一地督军,在这个飘摇的年代,想要独善其身已是不可能了。
—— ——
春城,料峭寒风刮得人脸颊生疼,“督军。”穆遥带军已在车站等候多时。 “我离家这几日可有发生何事?”
“报告督军,一切如常。”
商行知挥了挥手,“回府。”
车上。
“阿陆啊,这次回来你是怎么打算的,还回那边去吗?”
“父亲,您知道的,我志不在此。” “罢了罢了,这样也好”又何必把你牵扯进来呢?商行知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商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几天后,商陆回到欧洲继续学业,忙碌的学业很快冲淡了回国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只是偶尔脑海里会蹦出那个叫做南星的可爱小姑娘,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彼时却不知,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已经来到了春城。战火蔓延至南城,南明远为保妻女平安,派人将她们二人送来春城,寻求商父庇护。这场战役整整持续了两年,两年后,一切都改变了。南明远在一次战斗中不幸中弹,没能抢救过来。得知这一消息时,南母当场晕厥,没多久便缠绵病榻,撒手人寰。夫妻二人虽是父母之命,婚后生活却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少有红脸,感情甚笃,就连女儿都常常嗔怪父亲把母亲宠上了天,比她这个女儿都宝贝得紧。这下突闻噩耗,怎能不痛心。只是可怜了南星,短短几天父母双亡,留下她一介孤女。商家帮助南星操办了父母的后事,便把她接回了家。曾经那个娇俏软糯的姑娘一夜之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军中迅速成长的铁血玫瑰,不管训练多痛多累,都不曾喊过一声疼,掉过一滴眼泪。那个软软叫着阿娘的小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当日接到母亲的电话,商陆匆忙回国,等真见到南星,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在此时显得是那么苍白,只低低唤了句:“星儿”。
“商陆哥。”
已不再是初见时的商陆哥哥,时间带走了太多东西,她的纯真,他的理想。曾经说志不在此的商陆还是穿上了那身军装,为她,也为这飘零的年代。
失去父母的伤痛在日复一日的时间流逝中仿佛淡化了,南星逐渐在军中展露头角,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怎么可能一下子成长起来呢?南家的小姐,娇滴滴的小姑娘,平时破点皮都要在父母怀里撒娇半天,可想而知,军中的生活,艰苦、难熬。最难的那段日子,商陆一直陪在她身边,伤心时递上手帕,受伤后敷药照顾。一日日,一年年,就这样看着他的小姑娘穿风越雨,旧疤添了新伤。记忆里鹅黄裙裾的少女仿佛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这天,连日来的阴雨天终于放了晴,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男男女女走在街头,看枝头新抽出的嫩芽,昭示着数月前硝烟过后的春城换出了新颜。商陆不想看南星每天待在军营里,半哄半拽地带她出来。
“听说静安寺的桃花开了,你不是最喜桃花吗?不要整天闷在屋里,会闷坏的。”
“你说说,哪个女孩子像你这般,天天泥地里滚?”
……
“好了,我去还不行么?”
“这才对了嘛!”
刚下过雨的缘故,上山的路并不好走,路上的行人却不少,想来都是想要去寺里祈福。若生在和平年代,他和她会是另一番光景吗?抬眸看着走在前面的女子,商陆眼里涌起让人看不清的神色。
到了山上,桃花果然开了,映红了半边天。进过香出来,二人漫步在寺庙四周。石子路向桃林深处蜿蜒。
“有多久了不曾像今日这般清闲?”南星喃喃道。
“什么时候才会天下太平啊?”
“商陆哥,你说,我们能等到战火平息的那天吗?”
“会的,一定会。到时我们再来这里,一起看看山脚下的万家灯火,炊烟不断。”
那时,我定会给你一个家,一个属于我们的家。
下山途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不多时便转为滂沱大雨。出发前为了以防万一带的油纸伞竟派上了用场。脚底时不时踩到湿滑的青苔,换来身后人的一声声担忧。
“商陆哥,你不用担心,在泥地里训练过多少次了,我不会摔倒——”
话未落,南星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滚落。
“星儿”带着急切的声音匆忙赶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有没有事,我看看,受没受伤。”眼前人因为担忧而微微发颤的声音浸没在雨中,落在南星耳膜里,染上了别样的情绪。
那年初遇,白衣黑裤的男子生了那般好看的眉眼,见谁都是一副清隽的贵公子模样,不卑不亢,进退有礼,从来没有多余的话语,总是透着淡淡的疏离,让人觉得难以靠近。后来呢?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仔仔细细将人检查了一遍的商陆抬起头看着怔楞在原地的女孩儿,“喂,回神儿啦,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额上传来的微微痛感唤回了南星的思绪,“没事,我们继续走吧!”站起身时,才发觉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商陆扶了扶额,“小笨蛋,连自己受伤了都没发觉,上来吧,我背你回去。”面色一窘,“伞。”顺着南星手指望过去,带来的油纸伞孤单瘫倒在灌木丛里,破烂不堪,应是刚刚太着急了,一时没注意丢到了那边。“现在怎么办?这也没个避雨的地方啊!”南星皱了皱眉,问到。“披上,别再淋湿了。”男人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女孩头顶,蹲下身,“上来”。知道多说无用,南星听话的趴上男人后背,宽阔的背脊,皮肤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使得背上的女孩儿悄悄红了脸。
商陆哥哥,如果,如果能活下来,我一定回应你,回应这份感情。
他为她做的一切,她又何尝不知,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不愿意承认他爱她,也不愿意承认在这几年的光阴里,其实她也早已爱上他。父母刚离世那段时间,是他一日日陪伴在侧,柔声安慰夜半惊醒的她;训练不过关,是他一遍又一遍带她练习;受伤了,也是他火急火燎带自己去医院上药。有多少次,她想说:商陆哥哥,我也喜欢你啊!可她不敢,不敢接受这份爱,她怕,怕他们没有未来。战火四起,她早已将生死度外,失了告诉他的勇气。
从静安寺回来已经快两个月了,桃花应该要谢了吧!再看,只能是明年春天了。南星托腮看着窗外,上次崴伤的脚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商陆还不让她出门。“无聊啊!”房间里响起叹气声。很快,她就没有时间多想了。战乱纷呈,春城迎来了一场浩劫。
到处都是炮弹留下的疮痍,满目灰败,时不时传来枪声,整个春城人心惶惶。南星和商陆一袭戎装,上了战场。
漫长的五个月过去,不知经历了多少场战斗,也记不清是第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眼看着,这场战役就要结束了。
最后一场战斗,弹尽粮绝,战士们以身相搏,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尘和血腥味。身上的血越来越多了,商陆渐渐不敌,想:这下是要死在这里了吧!南星呢?他死了,她要怎么办啊?以后谁来保护她呢?
不知过了多久,战斗停歇了,春城再一次保住了。失去亲人的人们大声哭号,商陆定定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良久,满是污泥血渍的脸上流下一道泪痕。
那时就在他以为自己难逃一死的时候,南星冲了过来,那个他保护了五年的女孩护在他身前,倒在了血泊中。她怎么那么傻,怎么可以?
“商陆哥哥,你要——好好地活。”
“商陆哥哥,其实……,其实我,我也喜欢,喜欢你。”
“商陆哥哥,我还想和你看一次桃花。”
————
民国七年,初冬。商陆失去了他最爱的女孩。同年,他卸下戎装,独自一人远走南城,种下一片桃林,再未回春城,那是他和她初遇的地方。也是那年,初见时,她粲然一笑,一句“商陆哥哥”,让他入了眼,失了心。
穆遥在不远处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没有挽留,她知道,那人的心已随南星埋进黄土,活着,不过是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曾说过:商陆哥哥,你要好好地活。
没人知道,她的心里藏了一个人,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巾帼不让须眉,是个男人婆,枪法绝艳,格斗都不遑多让。军中的战士个个都怕她。她是商父带到军中的孤儿,那时瘦瘦小小,经常被人欺负。
又一次被堵在墙角时,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小小少年三拳两脚打跑那些欺负她的人,牵起她的手,温柔的给她擦药。临走时,摸摸她的头,说:“要想不被人看不起,就把他们都打趴下。”也是从那天起,她拼了命训练,成了他父亲手下最得力的助手。
这些年,看他守在那人身边,看他爱而不语,而如今,看他痛失所爱,却无法上前一步。
她自知身份有别,从未幻想能同他在一起,只是长长久久陪在他身边,想着就这样一辈子,也很好。
从回忆里抽离出来,才发现下雪了。大雪纷扬而下,不多时肩上便覆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良久,她转身离去。
民国二十三年春,桃花簌簌飘落,一袭白衣的男子手握一支玉簪,在余晖即将散尽之时,慢慢阖上眼睑。想起那日走在街上,见到有卖簪子的小摊,一眼相中这支碧绿玉簪,干净剔透,像极了南星的眼眸。
“星儿,我来找你了!这一次,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细语呢喃,尽数消散在风中。
天空有大雁咿呀而过,他终是和他的小姑娘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