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涛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医院。
孙妮的手劲不大,没割到主要的血管,所以出血不多,完全没有生命危险。
医生是这么说的,孙妮的妈妈却吓得不轻,一见到拓跋涛又哭了,反复地说:“这事都怪我,全都怪我,是我这个当妈的失职,万一孩子出了什么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拓跋涛等她哭过这阵,才小心地问:“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孙妈妈道:“也不是多大的事。我也想不通……就是今天下午,她忽然说不想去上学了。我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说,就说反正就是不想上学。她很烦躁,发了很大的脾气,我就说了她几句,但怎么说她都不去,她还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我也是气头上,就没管她了。”
拓跋涛不由问:“那后来……”
孙妈妈道:“后来我去上班了,但心里怎么都不踏实,就打她的手机,打了好多个她都不接,我就慌了!我就赶快回家,她房间还反锁着,我喊了半天,敲了半天,还好她开门了……我就看到她手腕上几道血口子,一下就懵了……涛老师,你说这是不是我的错,要是我不留她一个人在家,要是我晚回去一会,我真不敢想,我……”
拓跋涛轻声道:“您千万要冷静,这事……错不在您。我们当老师的也有责任。”
两人身后的病房里,孙妮半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自己缠着白纱布的左手腕。轻轻地去摸一下,还能感觉到隐隐的疼痛。
刀子划下去的那一刻,孙妮是害怕的。不知是自己太紧张,还是水果刀太钝,第一刀划下去后,孙妮并没感觉到疼,就又胡乱划了几下。
殷红的血流出来,孙妮才意识到,这不是梦。手腕一阵阵地刺痛,孙妮的冷汗就下来了。
要不是母亲疯了似的敲门,孙妮还不知道要呆坐到什么时候。她去开门的时候,步子都是漂浮的。她在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
在母亲的哭天抢地声中,孙妮被一股力量裹挟着出了门,踉踉跄跄地几乎要被拽倒。孙妮想:我在干什么呢?我这是为什么呢?
不过是一小时前的事情。孙妮看着自己的手腕,眼前还浮动着鲜血流淌的脉络。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花,绽放在她白皙如玉的手臂上。她为这美着迷。
然而,经过医生的处理之后,落花和泥碾作尘。只剩下轻微外翻的皮肉,显出几分狰狞。这狰狞又让孙妮心生厌弃。
孙妮微微皱起眉头。母亲已来到了病床边,哑着嗓门问:“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孙妮摇摇头,出于愧疚,不敢看母亲。
母亲又道:“涛老师刚才来过了……”
孙妮几乎跳起来:“你喊他来干什么!你都告诉他什么了!你还怕我在学校不够烦是不是!你……”
母亲慌忙道:“他已经走了……涛老师也是关心你……”
孙妮没好气道:“他关心我什么!他关心的是清华、北大!是班上有没有人出事,会不会影响他的前途!关心我?呵!”
母亲的脸上显出复杂的神色,犹豫了半晌,缓缓道:“不想去学校,咱们就不去了吧。先在家好好休养一阵子,什么时候想回去,咱们再说……”
孙妮其实也拿不准,刚才的话是否说得太重。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睛,孙妮才发觉母亲憔悴得惊人,喉咙一紧,低声道:“我后天上学。”
母亲一惊,小心地劝道:“不用这么急的,你休息好了再去……”
孙妮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孙妮的声音大了一点,也笃定了一点:“没事的,我后天上学。”
孙妮回到学校以后,先和拓跋涛进行了一次长谈。
拓跋涛估摸着自己平时对许多学生都不够重视,试探着问孙妮愿不愿意负责每周的文综练习卷的收发工作?孙妮欣然接受。
大家都注意到了孙妮还打着绷带的手腕。目光里有一些好奇,有一些惊叹,也有一些怜悯。
孙妮倒是很自然,一有人来问,就笑着说“我前几天割腕了”,语气与“我早上吃饭了”无异。
后来绷带拆掉了,孙妮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猩红色的痕迹。看过的人都唏嘘不已。
苏小澈没敢看。倒是邹雅琪一直在感慨,原来割腕是这样的。
文综练习卷,就是最新的文综高考题。拓跋涛让大家每周做一套,随便做哪个省的,每周日晚上收上去给他过目。
当然,也可以不交,因为是“自愿”的。跟拓跋涛斗智斗勇了这么久,苏小澈连糊弄都懒得糊弄了,偶尔就不交了。
苏小澈是不相信什么“自愿”的鬼话的。因为拓跋涛收了卷子以后就在讲台上对着名单打勾,他抬头看向谁,谁就一定是没交的。苏小澈不知道拓跋涛会不会秋后算账。苏小澈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期末考试要争取考好一点。
期末考试之后,高二放假一天半,然后返校补课。所有的班牌都已换成了高三。19班隔壁的隔壁还是文科复读班,只不过是新一届的。
什么时候放暑假,没有确切的消息。补课三天后,拓跋涛让大家每人交一个信封,写上家长的地址,不管大家是不是就住在学校里面。因为期末考试的成绩“必须寄给你们的监护人”!
大家都说拓跋涛有病,完全是多此一举,但不交又不行。
大家还听说第二天中午放假。第二天上午却毫无动静,一切都和平时一样。
最后一节课是政治。大家眼巴巴地盯着墙上的钟,直到最后几分钟,已经心灰意冷。不少人的脸上洋溢着悲愤,只等下课铃声一响,痛骂学校的不人道。
范松崧说:“还有几分钟,你们把这部分课文看一下。”
大家早就昏昏欲睡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趴在桌上。
突然楼下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所有人的屁股上都像安了个弹簧似的“噌”一下子蹦了起来,眼睛放着绿光东张西望,活像饿了几个月的狼。
可怜的范松崧还没反应过来,“突”的一声,广播开了。
欢呼声已经蔓延到楼上了。良人的声音适时地从广播里传来:“啊,请同学们安静下来,不要激动——”
良人很懂事地停顿了几秒,因为各班都开始拍桌子跺脚了。苏小澈疑心整个2号楼都开始晃了。
良人说:“讲几个事情——”
众人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良人又停顿了几秒。
良人说:“从今天中午起,开始放假……放假时间,放假时间是……从今天中午,到12号,12号下午6点,6点,进教室——”
众人尖叫:“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良人说:“请大家在假期中,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下河游泳,因为这个夏天啊……”
良人说得气喘吁吁,生怕大家听不见。苏小澈听着都有点心疼了。
良人说:“现在大家心情都比较激动——同学们平静下来,不要激动,特别是激动的时候,最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众人爆笑:“良人你咋这么幽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良人就像是听到了众人的笑声似的,待笑声平息了,才说了最后一句:“祝大家,过一个愉快而充实的暑假——”
苏小澈注意到,范松崧一脸无趣地收拾好备课本,悄悄地走了。
苏小澈一回家,就跟西先生说,拓跋涛要寄信了。
西先生大为震惊:我们单位经常收不到信呀!
苏小澈说:收不到也要收到,不然你就别想知道我期末考试考多少分了!
于是西先生每天上下班各到收发室去一趟,把所有的信刨一遍,回来跟苏小澈说没有。
苏小澈急得俩鼻孔都喷气,活像电视上的牛魔王。学校离西先生的单位也就几百米,那信就是自己飘也飘到了呀!
西先生说:会不会他没寄呀?
一周后,大家回了学校,都说没收到信。拓跋涛也没个说法,着实让人抓狂。
又一周后,拓跋涛才发了几样东西下来:期末考试分数条,学年评语,致家长的一封信,大家交上去的信封。
苏小澈看到那个信封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暗戳戳地骂你这个大懒虫!
但看到评语的时候,苏小澈就彻底傻眼了:拓跋涛太会说话了,纸上工夫做得那叫一个漂亮!完全看不出他是个独裁专制的统治阶级。
拓跋涛站在讲台上,见大家都在看评语,浑身都不自在。
苏小澈一抬头,见拓跋涛难得地忸怩作态,心下大骇。
拓跋涛很尴尬地说:“发下去的评语大家不要看了!大家把这三样东西装进信封,千万不要漏装了!”
下面一阵窃笑。
拓跋涛更尴尬了,腆着脸从讲台上走了下来,在过道上转悠。
苏小澈正在看评语,笑得差点没滚到桌子下面去,忽然发现拓跋涛杵在了自己的桌边,马上装模作样地开始装信封。
拓跋涛一直盯着苏小澈。苏小澈拼命地憋笑,余光看到拓跋涛的脸,更想笑了——拓跋涛也在拼命地憋笑,脸就像笑僵了一样。
眼看苏小澈装好了信封,拓跋涛拔腿就走。两人同时长出一口气。
苏小澈其实想表现出一种不为所动的淡然,但失败了。因为拓跋涛的评语是这样写的:
你是个个性鲜明的学生,让老师又爱又恨。爱你的聪明机敏,爱你独特的洞察力和与众不同的见解;“恨”你不能听从劝诫、持之以恒。你就是一块玉石,不可多得,但还需要用心雕琢。送你一句话:好的雕塑就是把多余部分凿去后的结晶。努力!
苏小澈偷瞄了几眼周围的评语,基本是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陈词滥调。相比之下,苏小澈的评语简直太真诚了,真诚得不像出自拓跋涛之手。
所以苏小澈一看就忍不住笑了。拓跋涛不好意思也在情理之中。
遥想去年,阿培给苏小澈的评语,也是无比真诚:
你是个内秀的女孩,多才多艺而充满灵气。元旦晚会上悠扬的琴声还回响在耳畔,洋洋五万言的小说又摘得全国奖项。如果在理科上再多下一点功夫,定然会取得骄人的成绩。
阿培注意到苏小澈的作品获奖,是大大出乎苏小澈意料的。可惜,苏小澈完全放弃了理科,不知道算不算是辜负了阿培?
紧接着又放了两周的假。涛嫂顺利地诞下了一个女儿,拓跋涛荣升为人父,屁颠颠地伺候老婆孩子,忙得脚不沾地。沈阳、秦以墨、苏小澈等,在班级QQ群里带头撒花庆祝。虽然拓跋涛本人并没有被加进群里。
与此同时,北京奥运会也开幕了。开幕三天后,高三正式开学。
奥运会毕竟是大事,有热门的比赛时,老师偶尔也愿意牺牲一点课堂时间,和大家一起看电视。并不是每个人都爱看,但在无穷无尽的作业和考试中,每个人都需要透气。
拓跋涛也不例外。他一瞬间被家庭的重担压弯了腰,还在寻思怎么压弯19班的腰。
季真真没有和大家一起升上高三,而是留在了高二。这多少让拓跋涛松了口气。
这两天有不少毕业生回来看老师。拓跋涛就拉来了一个去年考上清华的姑娘,拿了一节课出来让大家交流。
苏小澈最烦这种新老生交流会。本来么,经验教训谁不会说,无非是做不做得到。然而大多数人都很认真,有板有眼地提了许多问题,神色忧愁而苦恼。
林永慧说:我学习很努力,平时考得很好,但大考考得很差,为什么?
谢莹莹说:我经常学习一会就烦了,怎么样才能做到“学而不厌”?
丛俊生说:选择题有的答案,我明知道不对,还是选了,是怎么回事?
肖艺说:我的文综不太好,怎么才能提高?
田曼柔说:我听说大学生活是一劳永逸的,那是不是很容易堕落?
肖然然说:地理考试范围很广,我总答不全怎么办?
有人说:放假的氛围很松弛,怎么做一个充实的计划?
还有人说:错了的题,改了以后,下回又错,是怎么回事?
又有人说:我喜欢晚上加班学习,到几点比较合适?
再有人说:我想抓紧课间和中午的时间做题,不知道会不会有效?
……
清华学姐一一点拨。被点拨的人,脸上立马显出欣喜之色,仿佛领受了天大的恩惠,一个个都是感激涕零的样子。
苏小澈想不通,这些问题真的就不能自己解决?真的就那么需要别人的帮助?
连安雅这样桀骜的姑娘,都急忙地站了起来,羞赧地笑着说:我和学姐的性格相似,都有些情绪化。
紧接着程可文也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问:文综基础差怎么办?
苏小澈简直要听哭了。你说怎么办?除了多看书,还能怎么办?这些傻问题哟,真的不是大家故作虚心给拓跋涛看的吗?
拓跋涛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下课时,拓跋涛一如既往地声情并茂:付出就有回报,拼搏就有成功!让我们用一年的努力,搭建五十年的发展平台!
苏小澈暗想:五十年?你开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