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为合理。过去存在的思想有过去存在的意义,未来存在的思想有未来存在的意义。我们既不能以现在的思想去看过去的思想,也不能以现在的思想去看未来的思想,因为我们既不能改变过去,也难以改变未来,所以思考,是一个改变自己现在思想的过程。
人文主义可以分为两类,个人人文主义和社会人文主义。
个人人文主义是一种强调个人意志的思想,它认为世间的道德价值应该是由个人来决定,个人觉得快乐、合理的事情即是符合道德的事情,个人觉得残忍、不合理的事情即是违背道德的事情。个人主义强调从自己的内心寻找道德标准和存在的意义。也就是说,我认为对的即是对的,我认为错的即是错的。用普罗泰戈拉的表达,就是人是万物的尺度。
社会人文主义强调社会整体的道德和价值判断。它认为世间的道德和价值应该由社会整体来判断,社会整体认为是对的、合理的,即是符合道德的,社会整体认为是不对的、不合理的,即是违背道德的。人存在于社会中,就要遵循社会整体的道德标准,对社会有益即是有价值,对社会无益即是无价值。社会是由人构成的,社会整体的价值判断也就是大多数人的价值判断。
现在社会大部分是由这两类思想主导的,从我们从小接受的道德培养,到注重自身的自由和思想解放,从社会法律基于的价值观,到个人思想的表达,都是人文主义的体现。现在可以说是人文主义社会。
宗教的定义是很多的,但是对宗教的理解并不在于定义,而且宗教对道德和价值的诠释。理解了宗教是如何诠释道德和价值的,也就理解了宗教的含义。简单来说,宗教就是用了独立于人的第三方,也就是神,来对现世的道德和价值做出解读。神可以是有实体的,比如耶稣,如来,神也是可以没有实体的,比如上帝,佛陀。(基督教对上帝的解读并不是将上帝作为一个实体存在,而是万事万物,上帝没有实体,所以能存在于我们每一处日常生活,主导宇宙的各种法则。佛陀则是一种状态,佛教更注重个人的修养,体现为苦行,或打禅,佛教追求无我的精神状态,即是佛。)
在宗教中,世间的道德,存在的价值,是由非人的神来决定的,神认为对的、合理的,即是符合道德的,神认为错的,不合理的,即是违背道德的。所以宗教教人遵循这些道德,按照神定的道德去做事,做人。之后获得解放,或者是精神上的解放,或者是肉体上的解放,或者进入天堂,或者去往永生。
注意,这里宗教给予了人存在的意义,也就是去往天堂,或者去往永生。信仰宗教的人死后能否达到这种目标不是我们考察宗教意义的重点,关键在于在人活着的时候,一举一动都有了来生的意义。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是为了实现自我灵魂的升华,或是实现精神的永生。
但是进入人文主义之后,这种意义就消失了。我们用存在的意义换取了道德的自由。我们让人来定义道德,而不是神来定义道德,让自己获得了诠释道德和价值的权利,但是也正因为此,我们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也就是信仰宗教之人所深信的,去往往生的生命意义。我们只是存在着,是浩瀚宇宙中一个独立的实体,我们在这个世界的价值很小,对自己的生命也没有太多的诠释,作为存在,只是存在。
说明了人文主义和宗教的含义后,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说人文主义也是一种宗教了。人文主义与传统宗教的区别在于定义道德和价值的主体不同,宗教由神来定义,人文主义由人来定义。我们是这样相信的,不管是个人人文主义还是社会人文主义,我们相信着这样的观念,相信道德是由人来制定的,相信对错是由人来判断的,相信价值是人来赋予的,相信我们的存在是自身意志的体现。
正如同宗教之中,信仰者相信道德是神来制定的,相信对错是由神来判断的,相信价值是神赋予的,相信他们的存在是神的意志的体现。
只是诠释道德和价值的主体不同。
人文主义宗教,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我们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我们所相信的这一切才是真理。我们从小就被教导的道德和行为表现,都是由人来判断对错的道德和行为表现,我们建立的法律、政治、经济,都是由人来裁决合理性的法律、政治、经济,我们歌颂人的伟大,强调自我的精神独立,或者强调与社会的协调一致,也都是由人来决定的伟大。我们不再需要第三方来决定我们的生活,人类自己决定了自己的生活。
宗教之中,把人换成神,全都一样。他们和我们一样,从小被教导,从小就相信。宗教到人文的转变,就是神到人的转变,也就是我们所相信的,信念的转变。
那历史为什么会实现宗教到人文的转变呢?
人们认为是无知到有知的改变。宗教时代,我们对太多的事情没有认知,对许多自然的事物、现象没有科学的理解。宗教起源于恐惧,因为我们不懂得刮风下雨、打雷闪电,不懂得细胞生长、衰变死亡,于是我们认为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比人更高级的存在,他们懂得刮风下雨,他们懂得衰变死亡,而且他们还能控制打雷闪电,控制细胞生长。他们是神,是超越我们的存在。
基于未知,我们构建了我们自己的理论,认为世界由神所掌控。所以,世间的道德和价值,也应该由神来诠释。于是我们按照“神的思想”,构建了我们的思想,成为了我们所信仰的宗教。于是我们不再“无知”,我们便可以在灾害生病、出生死去的时候采取措施,来应对自然的变化,应对生老病死、天灾人祸。
这种应对,不仅仅体现在我们无知的领域,还被应用在我们有知的领域。某些人发现,利用宗教,可以很好的控制社会,保持自己的权力和地位,让不该自然的变成自然,让可以人定的变成神定。这样一来,社会可以安定,政治可以稳定,经济可以发展。相比无知,神主导一切的“有知”,更能推动社会的发展。
但是随着人们从无知变为有知,人们发现很多事情不用神也能解释,不需要神,我们也能知道刮风下雨、打雷闪电怎么回事,不需要神,我们也能控制感冒发烧,治愈疾病。根据奥卡姆剃刀原理,神变得多余了。那相信他还有必要吗?
答案是有必要,因为社会稳定还得靠神,还得有神来规定道德,制定法律,还得有神来支撑政治、促进经济。这一段时间神还得存在,一直到现在宗教仍存在,正是因为此。
但是一个重要的转变使神也没法维持社会稳定、经济发展了,那就是知识的普及。从中世纪遍地文盲,到文艺复兴、理性启蒙,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神没有存在的必要,这个世界没有神,也可以被理解。于是他们思考另一个问题,没有神,谁来诠释道德和价值?
人。
人开始把目光投向人自己。既然人可以理解自然,可以控制生老病死,那为什么人不可以诠释道德和价值,建立由人来判断对错的法律、政治、经济,由人来决定合理性的社会呢?
于是人们开始相信人是判断对错的标准,人是诠释道德和价值的主体。也就是人文主义。
值得注意的是,宗教到人文的转变,不仅仅是无知到有知的转变,真正引起社会信念转变的,是动力——历史前进的动力。正是因为由人来诠释道德和价值,更能促进一个人可以理解自然的社会,所以由神来主导的社会,转变成了由人来主导的社会。有知是转变的条件,动力才是转变的原因。
我更倾向于将历史的转变归因于历史前进的动力,这不仅可以解释过去的转变,还可以思考未来的转变。历史前进的动力不由人决定,也不由神决定,那未来的转变,也很有可能是因为历史前进的动力。
在对未来的转变进行推测之前,先考虑这样一种情况。未来的某天,我在早上醒来,机器人为我换上自动控温的服装,Siri告诉我今天一天的安排,auto出现在门前,带我去一天行程的第一站。我来到公司数据中心,维护各项系统的稳定,观察EPR的运行,随后auto来到公司楼下,告知我下一站将在几分钟后到达。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在上面的设想中,没有人的意志。我去哪里,做什么,怎么做,都由计算机进行了指定,一切安排都是为了时间的最优化,我的状态由衣服调节,行程由Siri安排,出行由auto负责,我存在的意义是协助计算机命令的执行。社会被安排的井井有条,经济在计算机的操控下稳定发展。
这就是未来的转变,由人文主义转变为信息主义。
先说条件,人对自然的理解正在不断超越有知,趋向全知。人们不仅知道细胞生长,还知道了细胞的来源,细胞的衰变死亡,并逐渐对细胞的生长进行一定程度的控制,从控制生成,到控制生长速度,到控制种类的转化,从基因层面改变细胞,从细胞层面改变人体。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梦想,长生,正在从细胞工程的角度去实现。
之外,对人体的改变,还有更大的可能性,即把人转变为超人。生物工程的思路在于利用技术手段,将人体自有的潜能激发出来,利用大脑的潜力,辅以植入芯片,为人的知识获取、问题处理、身体反应、环境判断,提供超人般的能力提升。
在社会层面,信息的获取和集成正逐渐由计算机来进行。强大的计算系统,对社会的各方面数据进行存储、分析、处理,并由人工智能进行判断,做出最优化的分配方案。计算机的处理能力远远超过人类,人工智能对问题的处理效率也远高于人类。
从有知到全知,主导变化的主体又发生了变化,过去人取代了神,开始处理打雷闪电、生老病死,未来很有可能人工智能取代人,开始处理刮风下雨、衰变死亡。
信息的收集处理不再由人进行,而是由计算机进行。随着计算机的进一步发展,未来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一个计算机系统能够取得所有的社会数据,并对这些数据进行处理,按照事先规定的规则调整人的行为,最大化社会的运作效率。这样,不再是计算机协助人,而是人协助计算机。
一个单一的系统处理着世界的各种事情,人的自由意志对系统工作的进行不再有重要意义,生活可以被定制,人体可以被调节。这不是计算机统治人或者操纵人,只是这样运行,社会的效率是最大的,也就是说,有利于历史的发展。
历史发展的动力,将人从运行的中心踢了出去,换以全知的系统,我们深信该系统能为我们处理各种问题,能够维持社会和政治的运行,能够促进经济的稳定发展,能够为我们提供美好、幸福的生活,就如同过去,我们相信神能做到这些一样。
既然如此,那社会的道德和价值,能不能由计算机来诠释? 或者说,相比由人来诠释,由计算机来诠释是不是更有效率?
答案是是的,计算机可以诠释道德和价值。开发全知全能系统的人,也可以添加社会的道德规范,价值准则,如同发明宗教的人,所创造的那一套道德规范、价值诠释一样。生活在系统之中,我们从小被教育着要遵循系统的道德,系统认为对的、合理的,即是符合道德的,系统认为错的、不合理的,即是违背道德的。系统为我们提供了生命的意义,我们遵循系统的指示,做事、做人,并相信着这样能够推进全人类的发展,能够让未来的生活、未来子孙后代的生活更加幸福美好。
我们相信着,就是信念。信念的转变,就是人文主义向信息主义的转变。
信息主义,就是由信息来诠释道德和价值,信息决定了我们存在的必要性,信息的道德就是人的道德,信息赋予的价值,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历史前进的动力,要求这一转变。这就要求我们,先去怀疑人文主义的真理性,理解人文主义也是暂时的一种历史状态,然后去理解未来的信息主义,理解未来有利于历史发展的全能系统,就像去理解过去有利于历史发展的神。
不过这一转变,大概也要一百年以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