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我工作的地方,是这幢写字楼的28层,我时常在巷道的尽头偷偷抽一支烟。隔着厚厚的玻璃幕墙望出去,外面是漫天的大雾,只有几幢地标性建筑的轮廓依稀可见。天气和我的心情一样糟糕。
回到办公区,看见有不少同事买了空气增湿器,一团团的白色烟雾升起,恍若一朵朵硕大的白芙蓉花在空中绽放,然后爆裂开来,幻化成人、妖、兽形……难道我们都成仙了?
我决定出走了。
13楼
为什么孤身一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如果有人问我,一时之间我肯定说不出理由。人一辈子,总会干点莫名其妙的荒唐事。
每天清晨,在我工作的写字楼大厅里,总会排起几支长长的队伍,在等电梯。年轻人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们都拿出手机,做默不作声的“低头族”。此时的我总期待一位红衣女子的出现,她从不化很浓的妆,身上有种天然的美,我猜她和我一样来自小城市。最重要的是她的笑发自内心,仿佛能将冰山融解。
有好几次和她同乘电梯,知道她工作的地方是13楼。只可惜后来再也见不到她了,13楼也空了。这幢大楼的电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到13楼的时候,电梯门自动就开了,外面却没有人。有一回加夜班,又遇到这种情况,同事小李开玩笑说:“有人进来了,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她这个玩笑让我背心发凉。有个牙尖嘴利的小女孩在旁边接话:“13楼真是风水不好,连续倒闭了几家公司,人都走光了。”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电梯里的几个人心里都发怵。
午休的时候,我一个人来到了13楼,也不知道是什么在牵引着我。巷道里有一大堆废弃的文件,我翻了翻,居然有一摞人员简历,我一张一张地看,终于,那个红衣女孩的标准照赫然在目。她叫孟童,户籍地就在附近的一座旅游城市。只可惜这张简历被人撕去了半张,没有电话号码这一栏。
银杏
去之前在网上查了查资料,知道这是一座以山、水、道、熊猫闻名的小城,离我很近,我却从未去过。想不到这样方便,从地铁2号线的终点站下车,再换乘动车,不过短短几十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离堆公园站。
我看着简历上的地址,来到了太平街,街道很新,两边的房子很新,是很漂亮的仿古建筑。我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两遍,也没有找到简历上面的马家巷。
“马家巷!你说的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条巷子早拆了,人都迁走了。”街上一个服装店的女老板热情地对我说。看着我失望的样子,她说,你问问街面上买烟的刘大爷,他是老街上的人。
我先买了一包烟,然后聊了起来,刘大爷回忆了一下说:“你说这个人叫孟童,是你同学吧?过去的马家巷倒真有个孟家大院,这一姓人以开旅舍或是搞运输为生。你说这个人年纪太小,我真没什么印象。”
他们迁到哪里去了?能找到吗?我问。
那可不好找。这条巷子拆了十多年了,巷子里的人都分散安置到几个小区,你知道后来又遇到大地震,再搬到哪里就真不知道了。
我倒不觉得十分失望,出发前我已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我突然发觉这座城市真的很美,已是初冬了,居然有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抬起头来,我看见了久违了的蓝天。城市里有许多高大的银杏树,枝头是金黄的耀眼一片,每当清风吹过,总会有几片黄叶挣扎着离开枝头,划出优美的弧线,在天空中舞蹈起来。有一片黄叶恰好落在我的脸上。
我想,那位红衣女孩就在这里长大,想必她也曾这样看过银杏叶落。我突然明白她的微笑为什么那样美,她的眼神为什么那样清澈。
当走到一个广场时,我看见了一个别致的书店,累了,不妨过去坐坐。
书店
想不到这座城市里还有这样漂亮的书店,只是没有什么人。我随意拿起一本书,是张岱的《陶庵梦忆》。念书时最喜欢其中的《湖心亭看雪》,遥想在寒冷的冬天,一个人乘着船在漫天大雪中来到湖心亭,偶遇知音,然后开怀畅饮的故事。只可惜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早淡忘了世间还有这样的传奇。
上了二楼,发现这里的书真不简单,居然有成套的西方哲学书。我拿起一本黑格尔的《逻辑学》,这本书是我念大学时教授的推荐书目之一,这么多年了,我却一直没去碰它。今天决定买一本。
“这本书还是几年前卖过了,我还记得是一位穿红衣服的女孩买的。”售书的小妹说。
“你认识到她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她是我们的会员,叫孟童。可惜好些年没见到了,好像是到外地工作了。”
我心里一惊,说:“你们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我查查。”售书的小妹一边翻看电脑一边问我,“方便问一下,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吗?”
“我们是大学同学,多年未见了,这次出差过来,想见一下她。”我撒了个谎。
“有了。”
流水
看着手机里的这个电话号码,我却迟迟不愿拨出去。如果拨通了,我该怎么说?
你好,孟童。我以前和你在一幢写字楼里工作,你有印象吗?你现在有空吗?想和你聊聊天。
太傻了。人家会把你当成一个疯子。
我重新审视了一下此行的目的,也许只是借找孟童出来散散心罢了。我根本没有想到能找到她,找到她以后又会怎么样。
我在大城市里生活了十来年,可属于我的蜗居只是三个人合租的一套房中的一间。我和其他两个人很少说话,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也熟络过。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近了反而容易产生矛盾,有过一两次教训后,大家就有意识地保持距离。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温情是最脆弱、最不堪的东西。
十来个平方米就是我的全部天地,为此我要花去收入的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一要寄给数百里外那个遥远的“家”。其实我是可以不寄钱回去的,父母也有退休金,虽然微薄,但是也足够生活,但这么多年了,寄钱仿佛已成了我与这个家庭联系的唯一纽带。我想告诉他们,当初我发愤读书、背井离乡是有意义的。想到父母拿着银行卡在邻里中炫耀的场景,我的脸上是有笑意的。可这样久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会突然涌现在脑海,这样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会在半夜惊醒,发现自己一身冷汗。
我想逃离,却又不知道该逃往何处?
每天在大厅里碰见那位红衣女孩,是我灰暗生活中的唯一一抹亮色。
这样想着,我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南桥。这一是座典雅、精美的古代廊桥。我站在桥上,看桥下滚滚流去的碧水。碧水,一点也不夸张,水真是碧绿的。这样的水流让我心生畅快。看了一会儿水,我竟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站在船头,一艘船在飞快地前进。我想到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的场景,于是摒除杂念,认真看水,五分钟,然后闭上眼睛……飞翔了……
“你好,我认识你。”一个甜美的声音把飞翔中的我叫回来。
我睁眼一看,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个穿红衣的女孩。
你是过来旅游吗?我们以前在一幢写字楼工作,你对我有印象吗?我所在的那家公司倒闭了,于是回家乡开了一家乡村旅舍。你能帮我做做宣传吗?
她把一册宣传资料塞到我的手中。我呆了半晌,说,我可以投资吗?
尾声
后来我就留在了这座城市,在一家名为“堰遇”的乡村旅舍做销售经理。我偶尔也会去以前工作的那座大城市,介绍那边的人过来旅游。
那家乡村旅舍的门口,有一株很大很大的银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