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拿笔的手也可以舞得动山锄了。此刻,我爱山锄胜过了爱笔,因为山锄于我来说,像一把枪一样,既实用又威风。
于是,放学一得闲,我便扛着一把山锄四处游荡,田埂、河堤、村道都留下我的足迹。原本凶悍的狗,看到我肩上的山锄,不敢再对我大吼大叫了。我好得意,把小腰杆挺得高高的。
春天的时候,父亲说,到处瞎逛不会上山种点杉树?
父亲这个建议不错,我听老人们说过,家贫就要读书,山瘠就要种树。
家门口就是一块林木苗圃,林场拔剩下的那些杉树苗,缩在田间角落里。它们可怜兮兮的样子,犹如春天的弃儿,那些春天的娇子早已移到莽莽的群山上了。
山之巅的那些树不仅望得最远,每次天上落下的雨水也是最快接到的,只是那里地下的营养不大足,这让山脚下的那些树感觉公平了一些。
我想,我要把树种到最高的山之巅,等它们长大了,我站在它们枝杈上往北眺望,也许能看到北京天安门。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神圣之境。
想到这,我的心热切起来。天空飘起绵绵春雨的时候,我把那些被遗弃的可怜的杉树苗集合在一起,串在山锄柄上,一步步地朝家对门的一个山巅攀去。
这座山是这一带山之王,又高又大,山下的草木深。长长的芦苇,叶子上锯齿硬得钢似的,把我细嫩的手背割出了血。荆棘的勾刺,尖利如铁爪,把我裤脚紧紧拉住。在我使劲拽的时候,裤子差点要被拉下来了,我不得不停下来,勒紧了裤子再继续前进。
当我抵达山巅的时候,吁吁喘气,湿漉漉的全身,分不清是被雨水淋湿的还是汗水浸湿的。
俯视雨雾中的群山,朦朦胧胧,连绵起伏,一重又一重地叠在一起,根本没有尽头。山上面长的数不胜数的树,如同山体的毛发,密密匝匝,葱郁入黛,愈远愈青,愈青愈朦。
嘭——嘭——嘭,山锄挖山的声音很沉闷。
我只要挖一个小孔,把杉树的根展开,放平,再踩实,它们就算是定居了。不像种那些果树,要挖穴或开沟下基肥之类的工序,耗费很大工夫。简单便是高效,半天下来,山之巅上布满了山锄痕。
之后的几天里,时雨时晴,显尽春天的善变。父亲笑呵呵地说,我种下的那些杉树在这样的天气下,保证活得很好。
当我玩腻了山锄,便迷上了自行车。
二十八寸的自行车载着我越去越远,越走越久。一个冬天回家的时候,母亲兴高采烈地为我做好吃的。我坐在灶膛前,一边帮母亲烧火,一边享受着她的唠叨。
我不停地往灶膛里添柴,把火烧得旺旺的。灶膛里时不时地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母亲问我烧的柴火是哪里来的知道不?我当然不知道啦。她说,就是我种下的那些杉树的枝杈啊。
为了让它们长得又高又直,父亲把低处的枝杈砍下了。这样,它们轻装上阵,长得当然又好又快。
那些杉树长得都比你高了,鸟都愿意在上面做窝了。母亲对我说。
我真想到上山去,坐在它们高高的树杈上,向北方远眺。
但时间不容许,我的每一次回家,总是来去匆匆。我只能想象:它们颀长紧凑的身子上交错地分出的枝杈,层层叠叠,向上铺展,如一把撑开的伞那般有形。那些嗜光的的叶子,又尖又利,记得我不听大人话时,挨它扎过呢!不论春夏秋冬,这些叶子总是绿得快要滴下来,挤挤挨挨地聚拢在一起,站在树底下,看不到天的一丝一线。
时光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流淌过去,不仅带走父亲和母亲的青春年华,还在他们的额头冲刷出了沟沟壑壑,也洗白了他们的一头乌黑的头发。却把我打磨得成熟粗壮——到该结婚、建房的年纪了。
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一次也没有爬上山巅去看这些杉树。只有几次天气好的时候,踮起脚伸长了颈,努力地朝它们望了望,山巅之上青翠披拂,我知道,它们看上去过得还不错。
娶一门亲,建一座房,这是男人一生中绕不过的仪式和责任。在一个冬天,父亲郑重地对我如是说。
我的肩头感到了从未有的沉甸。父亲看穿了我囊中的窘迫。说,家具和建房用的木头来家里砍,你小时候种的那些杉木正好用呢。
咚咚咚,没过几日,斧头就砍在杉树上,那些没被砍到的杉树们一定在心惊肉跳。
在刀斧面前,它们又有什么奈何呢?
嗨!20年没来看这些亲手种下的杉树,一来,却是来要它们的命,我真不该啊。我没为它们做过更多的好事,只是帮它们搬个家,生养它们的是天地啊。因此,它们不属我的,我凭什么占有它们呢?
我握斧头的手在颤抖,因为我心虚了。
父亲看出我的犹豫,说,没关系的,砍后的杉树桩还会长出新的杉树来,20年后又是一棵大树。
我终于狠下心来,加快了咚咚咚的节奏。
哗啦,哗啦!杉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下。树桩的树皮上冒出惨白的树汁,那是杉树的眼泪,我不敢去看第二眼。
咝咝,我还得把倒地的杉木皮剥了。剥去皮的杉木白得像奶酪,散发着特有芬香,据说这个这种芬香能有效预防妇科病。
还好,并没有把全部的杉木砍倒,剩下的那一半杉木,经过这一惊吓,起码怕得3年不长个。
那些砍下的杉木,失去树皮的庇护,很快就干了。
这时木匠来了,他搬出斧子、锯子、凿子、刨刀、墨斗等等工具,把这晒干的一根根杉木锯开,刨平、凿孔、组合,转眼间,杉木变成了门框、桌子、椅子等等。杉木的名字换作家具了。
夜晚,我把杉木门一关,躺在杉木板床上生儿育女。白天,坐在杉木桌椅上聊天吃饭。
我和她的一举一动它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儿女们的喜怒哀乐它们都感受得真真切切。
转眼,时光的车轮把我载到父亲母亲当年头发雪白的模样,儿女们正如杉木般地茁壮成长。
而那些杉树,甭说那些我当年种下的,就是树桩上新长出来的,都长成参天大树了,可用于比原先更广的地方。
但往后,它们可以安心地在大地上生长,长大的儿女们说了,我种下的那些杉木,不属于我的,更不属于他们的。那些杉木,和明月清风一样,属于天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