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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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红尘久客赠图

1.

雨淅沥沥地下着,秋天的阴雨连绵不停。珠城处在阴霾之中。

电话里面,我妈叙述着她回不来的理由:你爸的身体不好,也快到半年复查的日子了,我得照顾他。有些事,你爸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得给他搭把手。我若回老家,那些老主顾就不找我了。其他的生意能等,收破烂的生意能等吗?谁家会凭着与你的关系好,就将破烂堆在家里,任它发臭,等你回来再卖呢。

其实她只需要告诉我怎么做就好,不需要和我说那么多的理由。我觉得她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在告诉自己,没有回来,是有客观理由的。这样她会安心。我说没事,外公随时来都可以。她那边犹豫会儿挂断了电话。

有年,我妈和我爷爷奶奶闹得很凶,关系陷入了恶性循环,既照顾孩子又忙着农事,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让五六岁的我照顾更年幼的妹妹秋颖又是不靠谱的事情,今天不是让秋颖被猫抓得哇哇哭,明天就是差点让她滚到水沟里。我的记性也不是太好,并不是网络中传说的乖孩子,被打的时候我记住教训了,哭着向我妈承诺不敢了,下次一定会留心照顾妹妹。可次日依旧这个疏忽那个疏忽犯下比较危险的事情,总之照顾不好妹妹。我妈打我打累了,会抱着我哭。

我妈抱着秋颖,拉着我,步行了四里地,到了娘家蒋郢子。外公在屋门前编织团筐,抬头看到了我们,没有说话,又低着头继续编织。我妈催着我和妹妹喊外公,他才抬头应了声,笑了笑,说声,来了。我和秋颖就到外公旁,看着他编织团筐。那细长的荆条,在外公的手中越来越短,慢慢变成了小小的围栏。屋内,是我妈和外婆争吵的声音。

山海妈,你不应该每次都将孩子送给我看管,他们爷爷奶奶干嘛去了?山海长大了,也是给他爷爷奶奶爬坟头的,也不会给我多烧一道纸。

俺娘,你就不能帮帮我吗?我要是有一点办法,都不会来找你。非逼着我给你下跪吗?外孙子就不是孙子了吗?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让山海多烧纸。

我还没死呢。你给谁烧纸?你咒谁呢?我不稀罕。出嫁门子的闺女了,你能不能别老是麻烦娘家。你有弟弟妹妹的,我不能老贴补你。邻居们也看笑话。

阳光照在外公编织团筐的摊位,他似乎听不到女儿与媳妇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秋颖摇摇晃晃地给他递远处的荆条。我记事得较早,也比较敏感。屋内的争吵声,让我意识到我和妹妹不是受欢迎的人,继而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人。我孤独地坐在墙角、外公的身旁,偷偷地抹眼泪。外公看到了我的样子,他没有安慰我,继续全身心地编织团筐。

用完饭,我妈趁着外婆洗刷的功夫,偷偷地跑走了。临走前,她像是没看到身旁的外公似的,叮嘱我好好听外公外婆的话,带好妹妹。她看了看正在玩耍的秋颖,回头对外公说,俺大,我走了。抽着旱烟的外公没有回应,眼睁睁地看着我妈溜走。不久,就是从厨房里跑出来的外婆,她对着我妈快要消失的背影骂,让她将我和秋颖带走。

外公的村子,蒋郢子,比较大,是卢家庄的三四倍。外公的家在蒋郢子三面环水的地方,东南方是荆棘林,五六亩地的规模。东面的一家,是基督教徒聚会做礼拜的地方。每个星期,都能听到赞歌:主啊,你牵着我的手……做礼拜的时候,那群姥姥(外婆让我这样喊她们)几乎没人识字,赞歌都是请村里识字的人带着唱。我八九岁认识了些字,那些姥姥认为我是读书人,便请我教她们唱赞歌。一是赞歌是手抄写在本子上的,有些潦草;二是我认识的字不多。我带姥姥们唱赞歌,自信心不足,连蒙带骗,可我念一句,她们不带任何怀疑地跟着唱,又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勇气。现在想来,也不知道念错多少字,内心甚是愧疚。南面住着一个没读过书,却酷爱山水画的人,父子两人画的画不输名家。北面是空旷地带,很远处有厕所丛林。不少人家的厕所,都建在那里,像是竖立着一个个棺材。外公说,上厕所要到自己家,肥水不流外人田。西面的人家,与外公家的关系并不多好,也没有那么坏,不像与南面、东面的邻居亲近得像一家人似的。

外婆的手很巧,做饭很是好吃。她与我妈是三句话有可能吵起来的主,但她对我和秋颖那还是很疼爱的。

庄稼地里的草旺盛,影响庄稼的产量,闲不住的外公每到这个时节会起早贪黑地去保卫他的庄稼。记得有天傍晚,外婆吩咐我喊外公吃饭。我走出袅袅炊烟的蒋郢子,从远处即喊着,姥爷,姥爷,姥姥喊你回家吃饭。哎,在这呢。外公应了我一声,他随手揪了青草,编织一个大草蚂蚱递给我玩。

不太清楚外公的真正姓氏,有的说他姓令,也有说令狐的。太太是从火车站将他抱回蒋郢子的,怀里的布条上密密麻麻有不少红字,太太只认得其中一个“令”字。后来,太太半是故意半是无心地将布条丢失了。外公一条腿有残疾,走路一高一低的,幸运的是不需要拄着拐棍。多年无所出的太太,对于外公,那是疼得捧在手心里都怕化掉的程度。

我妈说,你太太不舍得你外公干活,就大包大揽地做家务到死。太太家里的土地很多,平时又很节俭,攒了很多的彩礼,给身残的外公娶了一位缺钱人家的姑娘。太太怕我外婆嫌弃外公,不好好和他过日子。所以,他们两口子不敢以公婆自居,时时刻刻都在做活,填补家用,巴结着可以掌控自己儿子命运的儿媳妇。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太太便满村子捡牛粪。捡了很多的牛粪,再倒在地里,肥沃自己的土壤。

情况在太太两口子先后死去变了,外公外婆没了依靠,只能靠着自己双手去生活。我妈说,她从小看到的最多一幕,是她妈打她大,仗着腿脚好打得过她大,不管是不是她大的错,都将气撒到他头上。那年,离婚还是稀奇的事。再者,我妈、我舅、我姨都生出来了,外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外公生活,但偶尔的不甘心还是让外公吃尽了苦头。外公的性格也越来越内向,不大爱说话,气急了就到太太的坟前坐着,一坐就是半天。

我没见过我的太太。从我妈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她很怀念她的爷爷奶奶,说明老两口是非常好的人。我舅少年时,想要追本溯源,查找外公的亲生父母,进而知道自己真正的祖宗姓氏。他到车站,寻访旧时的新闻,可终究是一无所获。我妈训斥我舅,生恩不及养恩,再说是他们亲手丢掉咱大的,找到了有什么意义。外公任由我舅去寻找,不发表不同的主张。我偷偷问过外公,想不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他抽着旱烟,一口一口地,说,我不能讲,我讲了,你太太听到了会不高兴。那你想不想知道呢?我追着问。他笑了笑,说,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可后悔丢下我。

2.

窗外的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看样子又是一场连续几天的秋雨。领导在会上正讲着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怎样更好地为患者提供优质服务。开会的途中,我看到了小姨给我的来电,忙挂断,发送:开会途中,过会联系。外公的事情已经好些天了,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我需要认真聆听会议的精神,梳理好内容。一个刚上班没多久的人,是没有多少时间自由的。

忙忙碌碌的门诊大厅,小姨和外公坐在那里。近几年,我见外公的次数不多。稀少地拜访,我也几乎不留在那里吃饭。舅舅以为医院工作的人很有钱,他总是听到谁家的亲戚在医院上班,一个月多少多少的钱。他忘了我是上班不久的人,忘了我还有房贷、应酬。我说,我目前还啃老,每个月我妈还得帮衬我。他不喜欢听到我这些话,觉得我是堵他的嘴,不想借钱给他。

舅舅的心志很大,想要做一番大事。小时候,我在外公家,看到舅舅的枕头旁都是一些励志的成功学书。他想要光宗耀祖,想要名垂青史。可我外公提供不了他想要的支持。他相亲失败一次,两次,渐渐地认清了一个现实:他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有魅力,他以前的思维更是幼稚得可笑。舅舅封建思想浓厚,总觉得自己是唯一的男丁,那么理应由自己当家做主。这与我妈的观点,非常冲突。我妈认为自己是家里的老大,年长舅舅八九岁,小时候自己背着舅舅捡柴火、打猪草,遇到了危险都是将舅舅护在身后,哪怕自己这个姐姐死,都不能看着弟弟遇到一丁点危险。没想到舅舅长大了,却处处以一副家长的姿态,不听我妈的安排,也埋怨这个出嫁门子的姐姐过于干涉娘家的事情。

咱大年纪大了,家里喂养那么多的猪牛羊,他身体受不了的。你也老大不小,咋一点不知道安心过日子。

就你孝顺,我不孝顺。你孝顺,咋不接咱大去大连生活。

外公去大连我妈那生活过一段时间。他意识到我妈的日子不好过,个子不高的大女儿天天起早贪黑地干脏活、重活,时不时还受别人的冷眼、白眼,一身小毛病,腰疼、颈椎疼,一分钱当两分钱花,过得很是节俭。外公也是闲不住的人,主动过来帮忙,他干不了重活,就帮着收拾摊子。他是腿脚不好的人,不小心摔了一跤,住院了许久才康复。这件事是他们姐弟关系坏的导火索。我舅认为,我妈抱怨他让外公在家里养猪牛羊,可自己却让他到大连干活。外婆也与我妈争吵,觉得我妈应该为外公住院的事情负责到底。外公又像以前那样,不介入任何的纠纷,面对外婆、舅舅要求他一起帮着指责我妈,他拒绝了;面对我妈哭着要求他主持公道,他也只是听听,不说话。

我妈气外公,将我外公送回了老家,给了一笔非常可观的钱,节俭着过日子,应该可以撑到老,她赌气说断绝父女关系。外婆抓着我妈话里的漏洞,说,那还有我那份呢?外公将自己那份钱给了外婆,说自己不跟闺女断绝关系,要断绝,你断绝。那年年底,我妈回来过春节,大年初二买了很多的礼物带着我去了蒋郢子。濒临危险的关系越来越有好转的迹象,我妈又和我舅因为一点小事争吵起来。

气头上的我妈说我舅窝囊废,是个窝里横,是个傻子,只会和姐姐、妹妹闹,对外人却都是巴结,别人的不好宅基地和他兑换,他都换,这不是败家子行为吗。我舅说我妈常年在外务工,挣了很多的钱,却都不支持自己的事业。我妈说,狗屁事业,你到深圳开店卖水果,我借给你钱,结果没多久你亏得干净;你说你要养猪赚钱,我又借给你钱,结果你又说赶上了什么瘟疫,将所有的猪都杀了。这些争吵,还处在只是口角的地步。女人是感性的,发起脾气的女人说出的话是越来越伤人的。我妈说,我只是你姐,我凭什么要支持你,你欠我的钱必须马上还我。我舅这下绷不住情绪了,他翻箱倒柜地找钱,扬言要还,甚至要立马卖房子,带着一家老小住帐篷也要还我妈钱。

外婆从厨房里走出来,就像以往那样,她又站在儿子那边,指责我妈常年在外,不见什么孝顺,大过年的来娘家闹腾,不让她过安生日子。她让我妈走,说蒋郢子的池子小,留不住卢家庄的人。

厨房,正在烧火的外公听着外面的女儿、儿子的争吵声,不说话。在外婆赶着我妈走,不留吃饭的时候,外公回头看了看我妈,转头,悄悄地无声地抹眼泪,还是不说话。

舅舅说,一代人的恩怨是一代人的事情,我和你妈的争吵,与你没关系。他和外婆强烈留我吃饭。只是,我又怎么会让我妈一个人回卢家庄呢。

我舅的封建思想浓厚,是他的缺点,但在我和秋颖身上又成了优点。我和秋颖在外公家生活的日子,我舅还是很照顾我们的。他比较娇生惯养,家里的好吃的一直是他吃,我妈和我小姨从来只有看的份,更别提外公、外婆了。可我和秋颖在,他会让我和秋颖吃好吃的,他说,你们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得吃有营养的。他记得自己舅舅这个身份,所以对我和秋颖,做到了关爱。外公也说,你舅舅很混球、自私,但他对你们兄妹是疼爱的。

我和我舅的矛盾是我工作后。他又开始想到了他那宏大的生意计划。我去蒋郢子看望外公外婆,他在饭前、饭中、饭后都在叙述他的生意经,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他不相信我会没钱,或者他希望我去向我妈借钱再借给他,但不好意思直白说。我妈怀疑我舅走了歪路,借钱反而是害他,所以阻止借钱。她给我舅打电话,再次讲了他的不靠谱,又从头将他做过的荒唐事说了一遍。这件事又让姐弟俩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我舅向蒋郢子里的其他人借钱,不出我妈所料,半年内又全部亏没了。如果我舅的生意成功,他还可能会主动和我妈和好,可是再一次的失败,他对我妈的语气更是越来越无赖、缺乏基本的礼貌。自那以后,我也很少去外公外婆家了。

逢年过节,他倒是主动和我和秋颖打电话,喊我们去他家吃饭。他的观念里,我们兄妹俩应该一直和他亲,因为他是待我们很好的。他的口头禅:你妈是你妈,你们是你们。

3.

我推着轮椅上的外公,和小姨直接到了病房,向医生问诊。经过一系列的检查,确定身体健康无事。对于饮食不佳的情况,医生说,没事,也没病,用点开塞露就行。小姨不敢相信,问了好几遍,才确信我外公确实没事。

是否来我这看病,他们姊妹三人发生过争吵。自学过中医、道家养生的舅舅,判断外公活不过两年了。他给我爸打电话,说了自己的判断。人不能吃东西了,那不就是等死了吗?我妈接过电话,问情况。他说,根据书本上的推断,外加咱大的饮食逐渐减少,所以活不了多久了。三国时期的诸葛亮也是饮食少,司马懿推断他活不了多久,后来诸葛亮果真就死了。

我妈没读过书,不认识诸葛亮、司马懿,她很讨厌我舅说话掉书袋,骂他懂个啥,诸葛亮关咱大什么事,你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吃东西少,你就做点他喜欢吃的,调理下就是。年纪大了,有个小毛病不是很正常吗?我有时也不想吃饭呢。

我舅看中了上等的棺材,希望到时给外公风光大葬。外公是被蒋郢子的太太抱养的,自幼除了太太疼爱,其他人都不怎么待见他,受过村里其他人的不少冷眼。舅舅想来个体面,出一口浊气。他的想法在小姨那里,全部得到了贯彻落实。小姨说,咱大辛苦了一辈子,委屈了一辈子,我同意给咱大一个风光葬礼,该花多少钱,你给我说就行。这想法在我妈那里,引起了滔天争吵。

我妈言谈间,骂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是废物。咱大不能吃东西了,你带他去大医院看过了吗?人活着,不能好好孝顺,死了,又做那些事是给谁看?有啥用?咱大能享受到吗?

两人争吵得越来越激烈。我舅气得将手机都摔了。他和外婆抱怨,自己这个姐姐从小压制自己,自己做什么,她都反对。她就不见得我好,不见得咱蒋家好,咱蒋家风光。出嫁门子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现在眼里、心里,只有卢家。

我妈要求将外公送去大医院看病,她耐着性子和与她脾气一样火爆的外婆沟通。她说,山海奶奶当年也生了病,还是癌症,很多人不同意继续治疗,是她坚持将山海奶奶送到大医院看病的,都几年了,现在山海奶奶活得好好的。俺娘,我不同意俺大在家等死。直接送他到大医院看病吧,也别经过村医了,所有的花费都是我的。

你大年纪大了。前两年养牛,又摔断了腿,现在只能坐在轮椅上被人照顾着。能早死一天,大家也都能解脱。

外婆电话里的冷漠刺激了我妈。两人也吵得越来越凶。我妈想起来前些年,自己给过一笔恩断义绝的钱。那钱,外公没要,外婆收了。我妈电话里恶狠狠地说,娘,我想起来了,咱娘俩早就恩断义绝了。我现在只有一个大了,现在他病了,我不同意等死。

为了争取更多人的支持,我妈打电话给我小姨。小姨叹了口气,姐,农村人都是听儿子的,俺哥不同意,你也没办法带咱大去看病的,万一咱大走了,咱俩都是闺女,也没法给咱大发丧的,人死了没儿子发丧,咱大不会闭眼。我妈打电话给她外地的舅老爷。舅老爷是与我外婆一母同胞,与我外公毕竟是外人,言语间含糊,态度也是模棱两可。没了任何办法,我妈只得用我爸的手机给我舅打电话。他们姐弟俩早已经互相拉黑,而且达到了一听对方声音就挂断的关系。我爸简单地将要求提了出来,让我舅好好和我妈说话,就将电话给了我妈。

我舅说,人能多活一天,就好一天,本来咱大还能活一些时间的,你若带去看病,反而早死了,怎么办?你能不能负责?

我妈不知道我舅的意思。只觉得家里人什么负责不负责的,她只想着我舅尽快同意看病,所以无论我舅说什么,提什么要求,她都答应了。

先带你外公看看吧。如果真的要油尽灯枯了,我就立马回去,照顾他最后的日子,你姥姥从小偏心待我也不好,只有你姥爷待我像个闺女的。我这两天实在走不开。你小姨会带着你姥爷找你,你帮着找个专家好好查查,该住院就住院,该做什么检查就做什么检查。我妈电话里嘱咐。听到了只是积食,消化不良。我妈电话里将我舅骂了一遍。医生劝说好好调理一段时间。我妈嘱咐小姨,好好照顾外公,最好能将外公接到自己家里去住,待彻底康复了,再将外公送回蒋郢子。

姐,你知道我的。孩子马上面临高考,孩子他爸又开车到处跑。我也没时间照顾咱大的。

电话那边的我妈,重重叹了口气。

4.

饭店里,我拿着菜单问外公、小姨,喜欢吃什么。外公的胃口似乎打开了,吃了好些东西。我和外公的对话,是一问一答;和小姨是天南海北的聊天。晚霞红了云彩形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在天空漂浮,我打车将他们送到长途汽车站。

两天后的夜里,我妈打电话,说她明天回家。从她的口中,我知道了外公回家的情况。他们是下午到的老家汽车站,乘坐出租车回到的蒋郢子。村里人的反应刺痛了舅舅的神经。原来只是便秘,根本不是什么大病。肿瘤标志物、核磁共振的检查结果都显示正常。有些老人对外公羡慕地说,你闺女真好,不然就回不来了吧?能养活山海妈这样的闺女,是前世积德了。看你这样子,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是问题。

外公听了村里人的夸赞,乐呵呵地笑。我舅训斥了我姨一顿,让她给我妈打电话,讨论外公外婆的养老问题。他说,村里人都说你孝顺,那你得孝顺到底吧。咱大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养也不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咱们得轮流伺候。

我妈是同意一起养老的,也商量好了一家轮换三个月。小姨家不方便,孩子小,房间也不多。小姨父想到自己出了那么高的彩礼,不太同意这种轮流照顾方案,说,咱们韩桥镇,父母都是住在儿子家,哪有住在闺女家的。我妈说,那我就轮半年,老二照顾三个月,老三平时多去看看咱大。

眼看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结果。我妈又开始以长姐的姿态,教育我舅。她想让我舅清楚明白到底是怎样一个事情。农村老人是跟着儿子居住的,女儿出嫁的彩礼也是给娘家的。出嫁门子的女儿也只有逢年过节,买点礼物到娘家。更何况,她之前已经一次性地付过外公的养老钱,所以她有理由讲清事实。我妈说,我可以不按照过往,重新轮换着养老,但之前的事情公道曲直要论个清楚;我可以贡献得多,但你要意识到是我贡献得多。

我舅发了脾气,你当年出嫁,卢家给的彩礼:麦子、鸡鸭……我现在还给卢家;你之前给咱大的钱是恩断义绝钱,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和我无关。

这话很气人。我妈出嫁那年的彩礼,不是真金白银,彩礼在当时的价值还可以,现如今根本不值钱。她气得在电话里说,我给咱大恩断义绝的钱,最终用在了什么地方?是不是给你花了?

我要咱大将钱花在我身上了吗?你问问咱大,我要过钱吗?别人家的出嫁门子闺女,都不掺和娘家的事情,就你老是掺和。我这辈子有你这个姐,是我最大的不幸。

你累积下来,欠了我多少钱。你到现在还过一分吗?你现在还我钱。我知道你气我,气我救活了咱大,给你添加了负担。这样吧,咱也别轮着照顾咱大了。我以后全部承担咱大了。就当了他没你这个白眼狼儿子。

眼看他们姐弟在电话里越吵越凶,外婆接过电话。外婆的脾气和我妈的脾气一样大,争吵得越来越凶。我妈指责外婆,说我舅不知道感恩,一大把年纪了蠢得跟驴一样,都是外婆从小惯着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太严重。外婆说,咱们几年前就已经恩断义绝,你卢家庄是高门槛,能不能别再掺和我们蒋郢子的事。我妈说,那人是我大,难道我做女儿的都没有资格过问吗,你们把女儿当什么了,一个养大了就卖出去的牲口吗?外婆说,谁卖你了,是谁先说和你大断绝关系的,你天天能不能别搅家子兴?

抓着轮椅扶手的外公,手哆嗦着。他听到了电话内容,破天荒地发表意见。他说,电话给我,我和山海妈说话。外婆不给。外公从轮椅上挣扎着掉了下来,他就是要接电话。小姨扶他起身,重新坐回轮椅。外婆诅咒了外公一句,将电话扔给了他。

山海妈,能听到吗?

俺大,我能听到。

山海妈,别说了。我知道你的,你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活不了几天了。给你们姊妹三个添麻烦了。

谁说的?俺大,你只是便秘,你能长命百岁。他敢不管你,我跟他拼命。你活着,我来养。将来百年后的发丧,由他做。他是你的儿子,这是他应该做的。

山海妈,我已经是无用的人了。你好好的。

别说了,我来养你。俺大,我过两天就回老家接你到我家。蒋郢子是没法待了。俺大,你等我。

5.

我妈从大连返回老家,我所在的城市是中间站。出站口,我接到了我妈。她疲惫不堪的样子,让我很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回老家。我提出请假和她一起回蒋郢子。我的性格有时火爆像她,有时文静得像我爸。我是生怕她和我舅再争吵得不可收拾;她怕我别冲动起来和我舅闹别扭。

不需要你陪。那是我弟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我们今天吵架,明天和好的。你舅很疼你的,你做晚辈的,不要瞎掺和我们姐弟之间的事。再说,我是回自己家,蒋郢子。

有些担心是有道理的。月子里的妹妹秋颖放心不下,接到我的电话,她和妹夫大壮送我妈回到了县城,想要跟着我妈一起到蒋郢子,去接外公。还没到中午就接到我爸的电话,你妈被打了,你赶紧回老家,将你妈接回来,包车回去,咱们卢家和他们姓蒋的没完。我一听,心里很是气愤。

这边挂断,那边妹妹秋颖的电话进来,咱妈被咱舅、咱姥打了,她在蒋郢子村口哭呢。我质问她当时在做什么。秋颖说,我送咱妈回去,她不让我进村。咱妈说,月子里的女人不能到别人家,会对主家不好。咱妈说咱舅这些年已经够倒霉了,说咱姥爷的身体不好,所以不同意我跟着进村,别把他们蒋家的幸运带走了。我是听到村里闹腾起来,才让大壮进村看看怎么回事,才知道咱妈被打的事情。

从秋颖的口中,我慢慢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我舅看到我妈真来蒋郢子接外公,觉得她是想告诉全村人我舅的不孝顺。他们两人长年积累的矛盾爆发了。我妈要接走,我舅不让。推搡间,我妈气坏了,她又想起自己那些年背着我舅的日子,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如今敢推自己,就和他厮打了起来。我舅防守得多,但偶尔也会动手打几下。男人的手很重的。我妈委屈地号哭着继续厮打。外婆拉了偏架,她见我舅打架的过程中畏首畏尾,继而转变了她动手打我妈。

这一刻,我妈放弃了反抗。她眼睛里透出绝望,说,娘,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你家大丫头?她转头看向外公,说,俺大,我以后就不来你家了。外公静静地坐着,脸上都是泪水,但没有说话。

村里人拉着我妈走出了村子,安慰着哭哭啼啼的她,姐弟俩打架很正常,你娘打你也很正常,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过两天,我们劝你弟和你娘跟你道歉。

在我准备回去的路上,秋颖给我打电话,咱妈要回去了,让你也别回来了;咱妈也给咱爸打电话,不让他回来了。我问现在的情况怎样了,有没有伤着。秋颖说,咱妈没有外伤,看不到有啥,更多的是心里委屈、伤心,我想要报警,咱妈还不让,说这是她的家事。

一周后,还是夜里。我妈哭着给我打电话,你姥爷走了,我没有大了,我也早没有娘了,以后我就是一个孤儿了。我问她怎么了,劝她平静下心情再说。

你舅太狠了。你姥爷又吃不下饭,他也不带你姥爷去瞧。你姥爷硬撑了几天,走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舅,也不会再原谅你姥姥。现在他人走了,通知我回去干啥?风光大葬?你说人死了,你做得再好,他是能吃着还是能喝着?他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就想让人夸他孝顺。我不回去奔丧。我回去了喊俺大,俺大也不会再睁眼看我了。我们姐弟俩吵架,我娘拉偏架,她一直都是这样偏心。我回去了干啥?我娘能心疼我吗?你姥姥是个狠人,我听你姨说,你姥姥让你姥爷躺在堂屋,堂屋的门不关,那风呼呼地吹你姥爷的头。她想让你姥爷死得快些。我恨我娘。

蒋郢子的老人给我妈打电话,劝她回来奔丧。她还是那些说辞,坚决不回来。他们给我爸打电话,想让他这个女婿做代表回来奔丧。我爸说,我不代表,我站在我媳妇这边,我和蒋郢子关系的纽带都是我媳妇,她不回去,我自然也不回去。

他们给我和秋颖打电话,说,你们在蒋郢子生活许久,你舅之前也疼你,你姥爷生前带你们也很好,你们卢家不能一个代表都不来,你们回来看看你们姥爷最后一眼吧。

征询意见时,我妈说,你和秋颖帮着我去送一程吧。但是人死了,就啥都没了。你们去了,你们姥爷也不会知道的。

夏日的雨水很多。农村的停灵一般是七日,现在大部分人都改成三日。舅舅原本通知我们的是停灵七日,唢呐演奏都付了七日的钱,可是赶上了雨水,天气着实不好。于是又临时改成第三天发丧。

我妈听到了,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她立马叫醒我爸,想要回去给外公奔丧。两人乘车到机场想要乘飞机连夜返回,出租车上,她一路哭泣。结果,却发现来不及了。她那天在机场哭了许久,给我和秋颖打电话,说,我不回去送俺大了,你们见到你们姥爷,多磕几个头。

我们去蒋郢子给外公奔丧。坐在院子里的外婆拉着我和秋颖的手,反复地叙述着当时的经过:我没有打你妈,她当时和你舅闹得不成样子。你舅都住手了,她还在不停地打你舅。我当娘的不得拉架吗?你妈性格随我,很倔的,我就推了她一下。她个死孩子呀,气性咋那么大呢?她大死了,她都不回来。她从小就和她大亲,不和我亲。现在她大死了,她都这样。将来我死了,她肯定也不会回来看我了。

外婆说到这里,拿着起毛的手绢,大哭起来,接着说,你妈不知道听哪个烂嘴的胡说,说我害你们姥爷。屋里不需要通风吗,难道要将你们姥爷憋死?我开了会门,你妈又怨我害她大了,说要冻死她大。那是我几十年的老伴,我再孬再坏,也做不到这个程度啊。你妈太伤我的心了。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养了一个从小就喜欢和我作对的女儿啊。

秋颖盯着她看了一会,说,这些年来我妈说了很多硬气的话,但是涉及你和姥爷,我妈哪一次又没有退让,前前后后给了你和姥爷多少钱。我舅欠我们家的钱,我妈虽然要了多次,但你们不是现在也没还吗?我舅是男人,四十多岁的男人,别说对我妈,哪怕是对其他女人,还像是个男人吗?我妈五十多了,你和姥爷当时忙,没时间照顾舅舅,是她这个当姐的,一把屎一把尿地将我舅拉扯大。大冬天的,我妈给我舅洗尿布,差点掉河里淹死。她这个老姐姐现如今被弟弟气急了,动手打几下怎么了?是他这当弟弟的动手理由吗?姥姥,你是她娘,她受了委屈,你还在帮着我舅拉偏架,即便你觉得不是动手打她,那你考虑过她的感受吗?我妈想要赶回来奔丧,是我舅临时改变了日程,她回不来了。

我和秋颖是第三代,按理应穿红色孝服。村里人说,你们妈妈没来,你们是代表她的,就穿纯白色吧。忙着应酬的我舅,看到我和秋颖穿上白色孝服,听到我妈连夜想乘飞机回来奔丧,却赶不上了,他跪在外公棺材前大哭,说,都是儿子混球,没出息、没用,让你走了,都看不到我姐一面。我给我姐打了好几次电话,她都不接;村里人也打了好几次电话,她也坚决不回来,我以为我姐不会回来了,今天才发丧的。俺大呀,我错了,我姐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我了。

他悲伤哭泣的样子,不像是装的。我不知道他的后悔能持续多久。村里的老人上前扶着,说,别哭了,过些天,你和你姐打电话道歉、认错,将来你姐给你大上坟,他们父女还是能见到的。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起来,坟坑不能等太久,免得灌水,只得改变下葬吉时。我穿着白色孝服跟随队伍前往庄稼地里。

我心情沉重地看着外公的棺材被放落在玉米地的坑里,他一辈子被人说窝囊,姓氏不知,如今像一条没用的老狗被人匆忙掩埋。可当土扬在棺材的那刻,我却忽然疯狂地舍不得他,跪在泥泞的地里,忍不住恸哭起来。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外公。但我知道他即便活着,大多情况下,他也只会沉默不说。

崭新的坟起来了。朦胧中,我好像又看到了外公,他戴着草帽瘸着腿坐在草丛里,编织草蚂蚱,微笑着递给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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