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张照片上只有一块墓碑,低矮的墓碑两旁是一大片已近凋谢的木芙蓉。围绕着木芙蓉花的草木都变得枯黄,它们的花蕊不再黄嫩,失了生机,全靠那最后一点气力死撑着,也不再有蜜蜂、蝴蝶驻足观望。墓碑前的石阶上有一个烛台,还有两三个零星摆放的陶瓷碗,碗中乘着一些酒肉。紧靠着几个陶瓷碗的是一个馒头,馒头上沾着血迹,不过此时早已干涸。再看得仔细些,就会发现墓碑上刻着的一个名字:田楠。
天空飘着小雨,时间转眼到了十月中旬。
我从衣柜中拿出了一套黑色西装,将它穿在身上,在洗漱过后便出了房门。陈佳和简叔正在外等待,简叔穿的是一件黑色衬衫,陈佳则依旧穿戴着一个月之前去清湖的那件黑色大衣,不过这次没有将他心爱的木吉他背在身后。
“都准备好了吗?”简叔看向我们二人,见我手上没有雨伞,便顺手从门口甩了一把黑伞过来。
“恩。”我和陈佳答应道,茶铺中的空气微微有些凝固。老顽童一般的简叔今天破天荒地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连话痨的陈佳也没有过来与我们交谈,我依旧同往日一般,很是沉默,只不过神情有些悲伤。
“那走吧。”简叔双眼微微向下瞟了去,不苟言笑。随后带头走出了茶铺,撑开雨伞向城外走去,我们紧随在简叔身后。
由于接近入冬,早起的我们出茶铺时,天空一片灰蒙,稀疏的雨点打在雨伞之上,倒是不会打湿我们的衣服。在快要出城时,碰上了无为和子倩,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子倩的父亲,杨叔。
我们的目的地相同,索性一同前往。杨叔和简叔二人走在最前面,他们身后则是陈佳和子倩二人,我和无为走在队伍最后。
“花海那边吗?”无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恩。”我微微喘了一口气,看着前方渐渐与我们拉开距离的简叔四人,我加快了脚步,也顾不得皮鞋在水塘中溅起的水花了。陆无为见我加快了脚步,也跟了上来。
“唉。”陆无为叹了口气,我们六个人好似都因为这一声叹息而稍显轻松了些,脚步渐渐缓了下来。
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该来的总是会来,前几日田老因为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葬礼便是在今天举行,地点在一片木芙蓉花海里。上次田老在大巴车上与我说过后,我便上网查了查这种花,算了下时间,此时它的花期已过,想必也已经枯萎了吧。田老的死对简叔、陈佳等人的打击都非常大,虽说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但如此突兀的逝世,依然毫无心理准备。一个活生生的老人以后就看不到了,心里还是十分难受。简叔当时在听到田老去世的消息后失了神,手中端着的茶杯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陈佳也难得一整天没有开口说话,无为则是龟缩在出租房中没有出来,不过想来应该是在用烟酒填满自己突然空荡荡的内心。我独自一人躲进了房间中,将门带上。并不是因为怕别人看到我哭泣时的样子,相反,我是怕别人看到我一脸平静的模样。认识了数年的田老去世后我的内心竟然没有太大的波动,这或许就要坐实我‘怪物’的外号了吧。不仅是别人会这么想,我自己也是生平第一次质问自己到底是否算个正常的人。
在走了半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之前在车上看到的那片花海。木芙蓉们都已经毫无生机,全靠着病怏怏的枯木支撑着它们不掉落下去。此时的花海树木中已经有了数十道人影在当中徘徊,有的是老城中田老的朋友,也有的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当然,田老的三个子女也在其中。由于田老跟我们提起过他的儿女,也给我们看过照片,所以我们都认得他们。田穆是田老的大儿子,此时的他正忙于应付葬礼上的各种事情,双眼有些肿胀,看来是得知田老逝世的消息后,大哭了一场。田老的二儿子田武则是四处走动,忙着招呼前来吊丧的亲戚朋友,看他的面相便知道这两天他也没有睡好,毕竟家父去世,这样的打击虽然是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一次磨难,但却着实是对自己精神和肉体上的一次摧残。三女儿叫田雨甄,她静静地坐在墓碑前的石阶上,想要伸手去抚摸石碑,却又缓缓地缩了回来。脸色苍白,面容憔悴的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石阶上看着墓碑。
简叔和杨叔去到了田武身边与他交谈,而我们四人则是走到了墓碑前,静静地站着。在经历过死亡之前,谁又能想到就这一捧黄土和一块石头能让阴阳两相隔呢?
墓碑的中间刻着‘田楠’,旁边刻了些小字,想来应该是田老的生平了。
“你没事吧?”陈佳上前拍了拍田雨甄的肩膀,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块手帕递给她。他自己也知道问的不过是废话而已,但这种情况下除了用这种废话安慰她以外,又能怎么办呢。
“你是?”田雨甄瞳孔空洞,双眼无神。
“我们是老城的人,是田老的朋友。”子倩也上前坐在石阶上,看着女子。
“哦...”田雨甄似乎回过了神,“谢谢你们照顾爸爸。”
“恩。”陈佳和子倩都答应了一声,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田雨甄又偏过头去看着墓碑,眼里满是说不完道不尽的无助。看她的模样,在外地公司上班的时候也一定是个女强人。一个女子要在外独自拼搏,不靠父母,不靠家兄,那该有多么强大的内心啊。可是就是一个如此强大的女子,此时此刻在见到自己父亲的墓碑时却哭的像个小孩子,神色悲伤好似迷途的家猫。像我这般毫无情欲的人看了,都有些心疼,更别说陈佳、子倩、无为这样子有血有肉的人了。但是他们无从下手,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
“你们先去别处吧。”子倩冲我们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们先离开,这里交给她。
“恩。”我们三人答应道,随后转身离去。
我让无为和陈佳先去找简叔,而我自己则是独自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道上。
俯下身,捡起从树木上掉落的一朵木芙蓉,此时的它花瓣大多已经散落在地。残留下来的粉红花瓣已经不再散发光彩,略带了些枯黄。花蕊佝偻着腰,香味早已随着时间消逝,整朵花就像一个老烟鬼一般萎靡了下来,不再对任何人有一丝一毫的吸引力。芙蓉木倒是还扎根在土壤中不曾动摇,待得明年入秋后,又是一群木芙蓉花盛开在它的上面。这入冬的寒冷对它来说并无大碍,不过这些已经凋零的花朵却不能再回到从前了。人们的生命不外如是,田老就和木芙蓉一同凋零在了这个秋天,明天他会醒来吗?不会了吧。就像花朵化进了土壤中,他也化进了棺材里。
“葬礼要开始了。”我转过头,发现无为在我身后站着。
“恩。”
在回去的时候,眼神下意识的看向墓碑,田雨甄不知何时趴在了子倩怀里痛哭。明明已经年过三十的她却还是忍受不住内心的伤痛,但人,就该如此。
葬礼开始的时候,子倩来到了我们身旁。我没有好奇去问她对田雨甄说了什么,就如同她也一直没问过我的身世一样,两不相知,并不是种罪过。
“各位亲友,各位来宾,今天我们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十月九日凌晨,田楠老人因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五岁。他出生在黄宁老城,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一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来都是以他人的得失为主要,以自己的安乐为次要。俗话说得好:‘赠人玫瑰,手留余香’,这是雷锋精神,也是田楠老人一生所秉持的信条,助人为乐,善待他人。对自己的子女却从来不溺爱,雏鹰脱离了父母才能展翅翱翔,田楠老人深知此理。他一生当中陪伴儿女的时光加起来也不过数年而已,早年在外奔波劳苦,晚年乐得清闲,子女却不在身旁。他从没有过抱怨,在电话中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自己的子女先做人,再做事。这样的老人,难道还搏不了我们的尊敬吗?请全体默哀!”
知客说罢,站在墓碑之前,双手合十紧握,双眼微闭。场中的数十位来人也全都收起了雨伞,照着知客的模样为田老默哀,我们也不例外。
随着一道拍手声的响起,众人睁开双眼,原本站在台上的知客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田穆。
“我父亲...走的很突然。”田穆顿了一下,“我们毫无准备。”
田穆此时的脑海中肯定十分混乱,原本心中所想好的语句全部被他抛之脑后,他右手紧握着话筒,左手握拳。
“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在我们小时候对我们的教导,为人要善。”田穆此时握着话筒的右手开始微微颤抖。
“呵呵,还记得当初因为我去偷东西而将我臭骂一顿。”田穆抿着嘴巴,原本有些低沉的嗓音略微带了哭腔。
“母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全靠父亲一手将我们拉扯养大,我们十分...十分感谢他!”
“他一个人撑起了田家的一片天,是我的榜样。”田穆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但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会去嘲笑他,因为他现在所讲的,就是生命之重。
“他很乐观....恩,我是说他总会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向我们给予安慰...”田穆的嘴唇微微抖动,“他一人分饰了母亲和父亲的角色,帮我们洗衣、做饭。”
田穆露出了难看的笑容,“他总是会在电话中安慰我们没事,我都过的很好,但即使这样我们都会觉得他的啰嗦偶尔会很糟心,却忽略了作为父亲的,他的感受。”
“我很愧疚。”一旁的田武搀扶着哭成泪人的田雨甄,他的眼眶也变得微红。
“我没能在他最需要我们照顾的时候多陪陪他。”田穆长吁了一口气,仰望着天空,“但同时...”
田穆低下头,双眼紧闭在一起,浑身不住地颤抖,紧紧地咬住牙关。双唇因用力过猛而偏向了一边,泪水从眼里夺眶而出。
“我爱他。”
你很难想象一位一米八的中年男人在崩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止不住的眼泪从紧闭的双眼里哗哗地流出,此刻的他再也顾及不了自己作为一名成年人的形象与骄傲,所有的一切在泪水中决堤,崩塌。就好像战败的雄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崽子们被其他雄狮吞下肚子,不甘,却又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们倒在血泊里。
就连从来没有被别人的情绪所感动过的我,此刻也多少能明白一些了。这座伫立在田穆心中数十年的高楼轰然倒塌,砸向了他的身体,他都来不及闪避,就连同田武、田雨甄二人一起被深深地埋在了废墟之中。
田老的遗体被人从车里抬出,他安静地躺在棺材中。在睡梦中去世的他双眉放松,眼睛微眯,伴随了他数十年的皱纹也终于是舒展开来,平静地摊在了他的老脸上。双唇微张,好像还有话没说完。他就这样沉沉地睡着,躺在棺材里,手中还紧握着一副木制象棋。这无数个日夜,也唯有这位老友能懂他的心意,一直陪伴着他。
博尔赫斯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我倒是希望每个人的天堂都不尽相同,也希望田老的天堂有他热爱的象棋,他的早已逝世的亡妻,以及他儿女们的影子。
“田爷爷...”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低头一看,竟然是铭轩。
我们几人站在一起,无为自然也发现了铭轩的身影,他挂着通红的眼眶,蹲下身。
“你怎么在这儿啊?”无为也有些哽咽。
“我偷偷从学校里逃出来的...”铭轩嘟囔着小嘴,神情有些委屈,他也在强忍着泪水,不让自己太过难看。
“乖啊...小轩。”无为见铭轩这副模样,极为心疼,直接伸出双手抱住这个刚上初中的小男孩,随后他便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怀中传出。
我正准备转过头,便见子倩面带微笑看着无为二人,不过笑容中多的是无奈。我又想起了那日在清湖旁子倩给我说的一番话,可能无为的为人、品质都是她所欣赏的吧,唯独差的就是那一丝干劲。看着平日里抽烟喝酒的无为此时这么的温柔,我决定要下来好好和他交谈一下,我也想要挣脱这个‘怪物’名号,我也想要主动去帮助别人。
这时,棺材已经缓缓放入了黄土之中,知客大呵一声。
“落棺!”
当厚重的棺材板落下之时,也就表示田老真正地和我们阴阳相隔了。
有些奇怪为何没有感到雨点落下,抬头望向天空,雨过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