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暮死
前两天在家族群里听到三奶奶去世的消息。父母与小舅舅一家数十年来一直旅居在深圳,只有大舅母在老家,大舅母代替着大家送去了花圈与礼金。简简单单,漂泊在外的后辈们,憾憾地表达了对一位老人辞世的送别。
我是三天后才看到的消息,之后是长时间苦闷的沉默。
故乡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人们生活息息相关。村子里上一辈的老人们,一个一个在我的童年浓墨重彩地出场过,而现在,又一个一个地,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凋零了!
老人们越来越频繁的死讯,总像一道客观、淡漠而又遥远的社会新闻,它在母亲与舅母、姨母们的嘘寒问暖里被不经意地提起,是密密麻麻的家长里短里一不小心就要被淹没的一条语音。
历经了世事的父辈们,仿佛早已经彻底领悟到了“人向死而生”的道理,所以没有刻意需要表现的悲哀。即便猝不及防,却也云淡风轻。
我想起小时候屋后面那一树洁白的梨花,每到春天,它便静默无声地打着花苞,又在不知不觉中开得热烈,只是一个偶然,人们来到树下,看到雨打花落,洁白满地。
生生一场,终究幻化成泥。
记忆中的三奶奶,形貌清清楚楚宛在眼前,她的事迹却模模糊糊不可辨认。
事实上,中国农村中亿亿万万的人物,他们那因为平庸而被外界的目光所无限缩短的一生,亦曾不甘寂寞过——多少临风沐雨的故事,多少春去秋来的悲喜,一幕一幕真实地上演着。只是因为简单、因为淳朴、因为无知、因为无望、因为不曾有一箭冲天又一落千丈的轰轰烈烈,所以随着一具物理生命的结束,那些无依无靠的灵魂,从此便被彻底被淹没在了缄默无声的天地之间。
我总在这样的时刻,内心感到无比荒凉,如万物萧疏冬风又至。
时间的流逝,生命的无常,童年岁月的不可挽留,相互交织着,在我十指之间缠绕,构成一段不能被书写、不能被倾诉、不能被重启的历史。
西川的诗说:
历史只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
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
(2)少生
三奶奶给我最初的记忆,和我的出生有关。
母亲常常跟我说:“你们兄妹三个都是三奶奶接生的。生你的那一天,我让你大哥哥去外婆家拿勺子和小碗来,好让你生下来就有吃喝的小具。你大哥哥那时候才5岁,跳着蹦去到外婆家,一边喊着:‘妈妈要生妹妹咯!妈妈要生妹妹咯!’你外婆拿了东西抱着你大哥哥就往我们家跑,他们赶到时,你已经在三奶奶手里了。你大哥哥说的对,果然是个妹妹,他太喜欢有个妹妹了。”
这是母亲提供给我的记忆,因为她说得多,所以我记得深。久而久之,也成了我记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我真正记得三奶奶,是6岁那年,亲眼看到她接生了表妹。因为那场面的真切与震撼,以至于让一个女童在之后的漫漫年岁之中,总是历历在目并且终生难忘。
香港回归那年,在残署消退、秋风瑟瑟的十月,外婆家新房建成的最后一天,表妹出生了。
在老家,因为土地有限,须得拆了老房子之后,再在原来的地面上建筑新房。所以一家在建房期间,便会借住在邻居家过度,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大舅母在临产之际,被家人搀扶着接回还未完工新房生产。潮湿灰暗的新房一楼,吊着一盏鹅黄色电灯,大舅母翻滚在一张没有床幔的木床上。还没有镶上玻璃的空洞的窗棂中,夹着几张硬实的纸板用来挡风。楼顶二十几个工人正争分夺秒地完成最后的一道封顶工序……
那个时间点,大人们各有各的忙。男人们忙着在楼顶盖楼,女人们在楼下一个并不算宽敞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神色慌张地配合着三奶奶接生。没人理会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躲在墙角里,那惊奇而痴迷的目光,那激动而神圣的心情。她以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诚恳,期待着另一个小生命的到来。
一把锈剪,一块粗布,一杆十字称,一道胸有成竹的目光。
伴随着鲜血与哭声,脐带被剪断,小小的女婴被包裹在了布片中,包裹着女婴的布片从三奶奶的指尖又跳到了十字称的称盘中。
整个生产过程,短暂,惊人的短暂。
后来,我在城市之中听闻过无数关于艰难生产的经历,有的来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的来自密切相关的好朋友。每每这时,我都会怀柔地想起——故乡的孩子大概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最懂事的,他们大多都理解母亲的苦,所以,哪怕是人生最首次的登场,也不会以为难母亲来证明自己突来的存在。
“5斤6两,大吉大利。”三奶奶向家人们宣布了一个数字,道了吉祥。
我懵懵懂懂的,但却在满屋子的欢呼与喜悦当中,感受到了庄严与神圣。像是多年以后,在异国他乡感受到的第一个宗教仪式。
那时候,我透过窗棂,看到外婆家那几株梨树上剩下的寥寥几片叶子,逆着光,在风中跳跃。
从1997年到2006年,那树梨花,开了九次,又落了九次,我走出小小村庄,来到县城读高中。
要好的几个同学大多都是城里人,当我在他们口中得知——一个孩子必须在医院才能被生产、并且在生产后都会得到一张我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出生证明”时,我表现出了无限的惊讶。而他们则对我曾有幸在自己家里亲眼观看到妹妹出生这件事,表现出了更大的震惊。
“你们家的孩子竟是被这样生产的,太不可思议了!”他们无不欣羡着说。
只是,从那以后,诸如此类被他们奉为天闻的生活经验,我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不和别人谈论了。究其原因,连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我终于明白——我心里没有怨恨,我自幼对家境的困苦不以为意,也不会对生我育我的故乡所固有的匮乏与落后感到无以共存,但这却并没有阻止一颗名叫“自卑”的种子在我心里落地生根。不能否认的,还有年少时那敏感而脆弱的心灵被一种无形的差距所擦划出来的伤痕。那张我所没有的“出生证明”,长时间被我误以为是进往另一个新世界的通行证,我像一个手无请柬又贸然赶来赴宴的不速之客,久久徘徊在一扇门外,不得而入。
这种伤痕,我自己讲不清楚,别人看不明白,天地噤若寒蝉。
如果一定要试图描绘它,它是一个不可被逆转的时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社会生态,是一则由无数已知与未知的分分秒秒所筑构出来的现实生活。
它属于像我这样生长在90年代里的农村孩子,所独有的印记。它是拥有这些独有印记的孩子初初融身于这个大千世界面对陌生的繁华时,最孤独的心流。
(3)故土乡情,自难忘
又过了多年,当我如一颗微小的泥沙被时代的滚滚洪流卷入城市之中并扎根下来后,每每午夜梦回之际,我最念念不忘的依旧是身在故乡的岁月。大概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终于跨出了长久以来的局限与狭隘,又能坦然自若地与人分享那些故事,并引以为傲了。
贫苦与落后,自卑和伤痕,在无数的四季更迭之后,最终衍化成我灵魂深处的甘霖雨露。
不论是眼见表妹简单粗暴的出生,还是耳听三奶奶默默无闻的死亡,以及无数我在此无法一一例举的、童年时代接触到的一线的农村经验——那些曾在某个阶段被我守口如瓶、羞不敢提的往事,所有的所有,全部的全部,终成为我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在日后的日后,我将以孜孜不倦、无可畏惧的口吻,细细道来。最朴素的人,自有最原态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