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写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子建和高谈“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子桓,我更喜欢那个站在东海崖边,俯瞰万里的孟德。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开篇给人一种在醉中放歌得畅爽淋漓,在酒与歌中,人生不已达到了极致了吗?虽然我一直认为,酒可以在人苦闷忧虑时带来欢娱,然而,这样的愉悦也仅仅是一夕一夜之间,一觉醒来痛苦没有消散,反而有时会因昨夜的酩酊而身体不适、因昨夜的浪荡而懊悔不已。但我从不否认,这样的一醉是不好的,是不可取的。人生在世,有多少事是可以顺心而为,不增烦忧的?或许只有在懵懂的儿时,抑或释然的老来吧。孩童不懂世情,不用为世事所左右一时的好恶;暮者不动凡心,不再拘泥于一时的得失。有人说位高权重也可以!然而,我却不敢苟同,一个人有了权,有了名,位高却有了更多的约束,这约束来自“不明真相”的百姓,来自权位更高的“上级”,来自传统道德的制约......即使是皇帝,即使在皇权臻于全盛的明清也没有一个皇帝是可以做到真正的随心所欲的。权臣可能一时不顾多方制衡,随心所欲,却招致后半生的惶惶不可终日,且不论他在随心所欲时的机关算尽又是如何的烦闷。所以,在有节制的情况下,闲时一醉,暂放忧虑也未尝不可。而这一醉,在醉中放歌,入无人之境,何等畅意!何必再理会苦短的岁月,何必再忧心烦人的世事。我认为这样一种有节制的“放纵”并非消极的,而是一种在松弛之中的自我调节,与整日酗酒偷安的消沉行为不是一种概念。
宴酣之乐,有喜有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低头不能共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聚首一谈近况,在丝竹中笑声爽朗。极悲之后到至乐,才有了宴饮之欢,举杯相对饮,一笑泯恩仇;极乐之后又来了至悲,才有了“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在这喜乐之间,人生的一切似已达到无可取代的地步,有过喜,有过乐,有过悲,有过怒......自己的志向与宏愿更加明晰,“天下归心”。
这样一个将悲与乐,自我与大爱汇入诗篇的曹操,是一个有血有肉,爱憎分明的有志之士。尽管,千百年来的“传扬”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奸雄,然而,深受儒教入世文化的熏陶,曹操的抱负和胸怀却是子桓、子建而不能及。“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样的子建是苛求建功立业忘却惊鸿女神的男子,文气逼人,才高八斗,然在我的眼里终究抵不过孟德的一句“天下归心”。忠臣名士在功业成就上之积极正面的,是为千秋万代所颂的,而那些逐鹿中原的霸主,却是功过难定的,一个想要有所建树的王者要的不仅仅是一腔赤诚的热血,更需要面对万人不变的霸气、面对万事不改的毅力,需要的不仅仅是一颗善良的心,更要一颗在黑白中定力依旧的“灰”心,手染血,心蒙尘,却怀苍生。
曹操的诗歌自带一份铿锵不折之气,有的不仅仅是文人的气节,更有武者的气魄。
汉末动乱,由“举孝廉”而入仕的曹操,对于北方的动乱、袁术等军阀的凶残、党锢之争的鲜血无法再作视不理,“挟天子以令诸侯”,握军权以平北方。这过程中,一个贤良的儒生认宦官为父,犯上挟君......做了一系列史家不耻的恶行,最终的结局是平定了北方的战乱,尚未称帝便已死去。历史的聚光灯散去,留在角落里的阴暗、真相早已无处寻觅,我无力推翻史家之言,但却无法不怀疑“奸雄”的定义。
他会为来莺儿的所托非人而落泪,会怜惜河北俏甄宓,会临碣石观沧海,挥笔而就“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至情至性,恐怕在称雄路上作出种种背立内心价值观的举措时,无人理解的背后是偌大的痛苦与孤独吧。然而,这种悲,却所言不多,甚至无,抑或在短暂的文辞里转笔便是豪气万里的“天下归心”,王者是孤独的,文人是寂寞的,武者是遗世的,至情至性,却终要在“不胜寒”的高处里,拟歌作答,无所谓值得,愿得“天下归心”便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