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室

这里是某大学城附近某小区某室,我将回述过去四个月里这的一些人儿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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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说的是,这套房的房东是个L姓的中年妇女,几个月前被几个大学生租了下来,后来我了解到他们分别是淆主人的两个同系学长和曾今的室友M&Y。淆主人是六月初接手的这间房子,房子是两室一厅一卫,客厅南边是堆满杂物的阳台,北边有个小厨房,几个学长一起时比较热闹,油气冲天的。淆主人来后就没怎么做过饭,偶尔会煮几根面条切点菜,之后来往那么多租客,好像就再没人推动过厨房的门。

淆主人第一次进入到视野,是5月中旬,那时他怀里抱个篮球,大汗淋漓的。在浴室冲完澡后,和两个学长以及前室友喝起酒吃起小菜。室友M最会做菜,三两分钟一道菜就摆到大伙面前,室友Y负责买酒菜端盘,这些人一坐一聊就是半夜,后来每个周末都会如此,甚至会来更多人。到了半夜,肴核既尽,杯盘狼籍,这时有人会扶着墙走起“直线”,有人会在那捧腹大笑,但每次也不尽是同一个人。不变的永远是两个:室友M,每次快结束时一个人默默回到房间,不会再出来;淆主人,散席后永远是他一个人,像只冬眠的王八趴在沙发上,第二天太阳出来默默离开。

两个学长,也许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人的生活习性和音容相貌都会表现一种趋同性,他们总是出双入对的,有时手挽着手,穿一式一样的衣服。他们仿佛时刻都那么斗志昂扬,人多时宣扬他们的“道义”,和可爱的的学弟们谈古说今,说得人们都睏了还絮絮不休,俩人有时候的动作,就像法国画家大卫的名作《荷拉斯兄弟之誓》。他们也是消失在这个房间最早的人,离开时依旧昂首挺胸,像荷拉斯兄弟,有如背负着重大的使命,即将与敌人来场殊死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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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消失的,是会做菜的M,M平时话就不多,不过跟淆主人却很投机。据我所知,M租下这间房子,是为了备考,后来找来了两个学长和Y,四个人共享房租。考完试后五月最后一天,M表示穷的只剩下回家的车票了。那个晚上房间里只有淆主人和他,淆主人买了很多菜,M快刀乱麻,桌上不一会儿大盘小盘。一顿狼吞虎咽下来,两个人撑破了肚皮,各自躺坐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默默抽烟,烟雾向上升,在照明灯周围盘旋。他们断断续续神聊几句,又不约而同望向昏黄的灯……时间到了凌晨,淆主人已经徜徉在了梦乡,M才缓缓起身,走进卧室,拉上行李,出来,关灯,轻轻地合上大门。灰色的窗帘被带来的微风晃动,可以看见窗外的一片星月。

淆主人,六月份正式搬进来的。签合同的那个上午,一起的还有一个白得像个瓷的矮胖子。淆主人和房东都在,还有个老太婆,看样子和他们两个交流了很久,沟通到最后最明显的结果,就是多出个洗衣机和电视机。可洗衣机一个星期后就没转过了,电视机也是带着大屁股的老家伙,倒是表现正常,偶尔会有人敲敲它的大脑门。

NBA总决赛那天,有十几个人聚在电视机前,克里夫兰骑士队赢得比赛,他们疯狂地跳跃,像电视里的人们一样。Y和淆主人抱在了一起转起圈圈。

欧洲杯总是在深夜,只有淆主人一个人默默守着,最后葡萄牙赢得了冠军,淆主人直摇头一脸难以置信。

里约奥运会,是在上午举行的,因为电视会在上午自动打开。那时候有个淳朴的黑孩住进了这房子,淆主人倒不常在,电视经常小黑一个人守着。

那个瓷样的小白(就暂且叫他“瓷”吧),不常出现在客厅的沙发,一出现嘴巴就没停,不是嘴里嚼着吃的就是在嚼着单词。淆主人每见到他,都会去拍打他光滑的肚皮,然后又被瓷缓缓地推走,像只受到攻击的考拉。他们逗趣的动作和交流的神态,告诉了我他们八成是同班同学,应该为一样的考试一起租下了房子。但瓷并非简单的只会挂在那肯树叶的树袋熊。他的头上,慢慢长出了西方先哲那样的卷曲的头发。十几天后瓷搬出了房间,之后他还来过几次,最后一次是奥运会期间,来自东道主巴西的小将达席尔瓦在男子撑杆跳高决赛中以神奇的表现摘得桂冠,淆主人又兴奋地拍了下瓷光滑的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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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有一段时间没出现,M走了之后几天他才重新回到了视野。Y有一副浩然之气,身材高大嗜酒的样子,很快就想起了鲁提辖。Y每天早出晚归,奔忙的模样。每次回来都会带些吃的,第一天是烧烤零食,第二天必然会是水果饮料之类,如此循环。不过Y也难脱消失的命运,在走前的那个晚上,它带回来一堆厚厚的文件,同时也带回了一瓶精品二锅头,分别倒进了两个纸杯,随后淆主人也回来了,手里两本厚厚的教科书。淆主人那天好像情绪不在,只是呡了两口。Y一饮而尽,三杯下去,他又把淆主人抱在一块。眼泪从这个男人眼中春泉般滑了下来,淆主人默默地,眼睛盯着空空的酒瓶。

Y走后,房间冷却无声,边上的工地到晚上却热闹起来,这倒与正在举行的欧洲杯相得益彰,淆主人就这样昼伏夜出的,这种不分昼夜的作息持续了有一个星期。直到某一天有一对男女来到房间,我想那应该是淆主人的同学,淆主人一个人嗒焉自丧地走在后面,右手包扎起一圈绷带,左脚还有几道血痕,我直觉是出了事故,也许是别人大车把他给碰了,或是他的电驴把别人给撞了。他像只无头的木乃伊,飘进了洗手间,久久没有出来。一幅画面似乎就这么溢了出来:淋浴的喷头开到了最大,还有水龙头,手机里暴躁的外音可能也在此刻交杂,淆主人,他就像立在旷原里的一棵枯木,夏季肆意的雨水在他四周降临,他出神地望向苍白的四壁,以一种男人最低落的声音在啜泣。

这之后的淆主人又恢复如常,上午还是会拿着书本和钥匙出门,两天后绷带也在手上消失了。六月底的那几天,时不时有陌生人被淆主人带进来,他们东看看西摸摸,我能记起的,有麻辣烫店的老板,有三个和淆主人差不多大的男青年,还有四五个女学生,当然还有其他的,最后情况是这些人都没再来过,住进来的是一个黑黑壮壮的研究生和一个高高瘦瘦的摄影师。他们一起住进了那边的大房间,我猜里面应该至少有两张大床。

整个七月基本都是这样一种结构,只是多出了一个人,是之前看房那群女生中的其中一个,短发,中等身材,走路有点瘸,每天都是穿着裙子,但没穿过白裙子,黑裙子好像也没有。淆主人和这个短发女生,最开始出现,是某个午后最热的两点钟,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卧室,到第二天早上才出来。后来淆主人的步伐变得越发轻盈,这可能得益于他新买的跑步鞋,跑步鞋带着他每天早起晨跑。有趣的事情,是短发女生来来往往有十几趟,但未曾见到她与其他两位谋过面,或许淆主人不说,那两个室友,一个研究生一个摄影师,可能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存在。

青年摄影师,个头极高,我判断他是摄影师的依据,只是由于他每天肩上挎着的相机,长枪短炮的。他两三天回来一次,每次也会带些吃的,偶尔坐下看看电视。看起来他与研究生跟淆主人相处的不错,性格也是大大咧咧,让人想起了Y。摄影师每次和淆主人聊天,总是眉飞色舞,淆主人似乎对摄影很有兴趣,拿着相机四处摆弄。另外一个和摄影师一起住的,是个在魔都上学的研究生。在三个人为数不多的谈话中,他往往做个缄口的倾听者,嘴角扬起的谦逊,有时目光里流露出温柔的脾气。这大概就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吧,只是不知道他们都交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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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午,外面雷电交加,疾风骤雨。已经一个月没见着雨,记得上一个雨天,刚好是摄影师搬进来那天,他拿着把伞,一个行李箱还有一个相机。这个雨天,摄影师带着一个一样很高的大辫子,带走了他所有的行李。房子空荡荡的。研究生是天黑了才回来的,浑身都被雨打湿了,换了身衣服,他坐下来开始研究起角落的洗衣机,后盖顶盖都被他拆下来,一个小时后,洗衣机又神奇地转了起来。

淆主人和长裙有点瘸的女生,几天前背着包出门,几天后才回来,回来已经是八月,那次他们回来,刚好赶上研究生要走,可以看出他们是之前联系过。研究生见到戴着草帽的女孩,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握了握手。之后研究生和淆主人坐在那聊了些什么,然后挥手告了别。淆主人径直走向了主卧,露出和研究生刚刚一样吃惊的表情。几分钟后他完全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望向天花板,脸上找不到其他什么表情了。

我的猜测,大概是那个摄影师做了让人失望的事。

我联想到了两个月前,也有人瘫坐在那儿,脸上也找不出不出没什么表情。

“从图书馆出来,打开电车的车灯,一大簇放光的狗尾草,忽现在眼前,在笼罩的黑夜熠熠夺人。我拍下照,那么惊艳,美不胜收。我又决定把它分享到网上,但寻找不出合适的一句话术。良久,我还是发了照片,文字是空白。”

这是我唯一看到过的淆主人的笔记。

然后那个每天穿裙子,一般身材,短发,走路有点瘸,回来带着草帽的女生。也再也没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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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一对夫妇住进了北边的房间,白天淆主人一个人来往在客厅和卧室之间,奥运会开幕了,跑步鞋却被扔进了衣柜,淆主人没再穿起过。晚上年轻的夫妇回来,丈夫会坐下来和淆主人聊聊天,分几根烟。而他肥胖的妻子,每天都是精疲力竭的样子,从来没穿过裙子。

不久后,那个黑孩也来了,一口洁白的牙,灿烂的笑着。每天上午,等房间里人走完了,电视机都会亮起,这是黑孩看奥运的时间,有时淆主人也在,尤其是中国女排的比赛,最后她们夺冠了,黑孩激动地跳起了舞。黑孩是南方人,一副标准的热带阳光的面相。其实瓷跟淆主人也应该是南方人,只是我看不出来是高山丘陵,还是河网密布。这里是一个月不会下雨的北方。黑孩应该也是附近的学生,因为他包里有本英语四级的教材。

月底,奥运会落幕了。

研究生又回来住了十天,淆主人只能住到外面了,房间以后越来越少出现这个身影。研究生和那对夫妇慢慢熟了起来,加上谁都自来熟的黑孩,他们四个在晚上搓起了麻将。几天后,年轻夫妇也搬走了,带走了麻将,把钥匙放在了电视机旁。又几天,研究生也走了,黑孩送的他,他把一封信交到了黑孩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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淆主人又回来了,打开信封,是一个叫宁的写的:走的时候,事件急迫,被逼无奈,两手已是空空。九月份,我会转钱给我的朋友,他将代转我之前的房租,不用担心。至于其他的,不用过问。小老弟,我祝你学业有成,家人安康。(附照片一张)

淆主人看着照片,笑了起来,照片里的他正拿着相机,蹲在阳台拍窗外的景。

黑孩好奇地凑了过来,淆主人迅捷地把信塞了回去。

九月,一般来说是开学了,房东又出现了。跟她一起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创业青年,他拿着手机拍满了房子各个角落,又拿起卷尺量起了长宽高,淆主人和黑孩就在一旁看着他。两天后来了几个装修工人,他们要把房间改造成一家青年旅社。淆主人没事也过来一起搬东搬西,几天下来房间已是焕然一新,文艺的沙发,复古的壁纸,还有浪漫的台灯。青旅老板挥挥额头的汗,露出满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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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九日的夜晚,黑孩来到房间,搬出了他最后一件行李,走之前他意犹未尽地在淆主人面前跳起了舞,就像女排夺冠那天一样。

告别了黑孩,房间终于只有淆主人一个,他想点根烟,又好像意识到什么,点烟的手拘束起来,不过最后还是点着了。也许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站在客厅的中间开始沉吟。渐渐地,他的手脚开始有了活动,越来的,终于我看出来,他在模仿着黑孩刚刚的舞蹈,尽管动作略显僵硬,却越来越来劲,铿锵而恣肆,最后他被卷进了无形漩流,一个人陷入无尽的狂欢……

天又亮了。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这些并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我再也没见到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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