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至知

                    46 海角

  望乡不常下雪,这个“不常”的定义,近似于“珍稀”和“罕有”。人们说,在这样干冷的气氛中,望乡就快要下雪。我们同时抬头望,看到同一片落叶的枝桠。

  你仿佛畏寒那样缩在高领毛衣下,口中的呵气润泽了一小片灰白的玻璃窗,快到节日,结队的行人在我的目前形成移动的丘陵,唯有你是不动的定点。

  这一年流行何样的电话,何样的音乐,何样的手套式样?你站在某处楼宇,身后的广告牌(偶尔你也会腰骨痛吗?)你将电话贴近耳朵,你重复一串号码,一个地址,然后将手放回口袋。你忘记戴手套了吗?它摸起来凉滑,还是柔软?

  你注视着面前的车流,行人从你的身侧掠过。马路对面的金店传来歌声,困在黑箱中的女人在泣诉——

  情浓时就快要分开……你有等待的耐心,纵然寒冷困倦,你的面容有种肃穆,如果你笑起来,肃穆便化为悲悯。

  还没有望到我吗?对,那个红色的电话亭,从烽烟蔓延的时代屹立到如今,看起来已然荒废。我替你试过了,当然,仍可以正常使用,接通的瞬间,仿佛也接连过去。你问我是否来自过去?

  喂?…喂?电话亭是我们的避风港。你望着我,你的手在口袋中搜索,我没有烟,而你恰忘记带火。

  像两股出峰的溪水,你我交错。短暂的汇流,长久的分散。我要去灌录新唱片。你说,你的声音沙哑,仿佛隔着过去的电话线。好吧,那我们就在此分手。

  请留意,歌曲的开头和结尾,短暂的喧闹,隐约的人声如同哼鸣,请留意。

                 

                    54 云烟

  窄巷阴暗而潮湿,烟火如同萤火。心爱的人,我们又见面了。我慢慢地眨眼,想要看清你,又怕错过你。

  你头发花白,我疑心自己看错。你笑指那团灰白,这个吗?假发来的。你朝我伸出手,这桥段似曾相识。

  你正试图戒烟,许多人戒烟会转嗜甜食,你似乎是一个例外。我吮吸你递来的薄荷糖,冰冷而辛辣的滋味刺痛了我的舌头。你微微笑,这可以让我清醒,你说。

  背靠着潮湿的灰墙,墙上不乏可疑的污迹和黏液,你视而不见。你切磋词句,如同吞吐烟圈,你享受那种过程,你承受那种结果。来时如何,去时便如何。

  我问你这是否是一个谜语,到了某个年纪,人会生出许多体悟,疤痕日渐愈合,沟壑日趋填补。

  你问我是否荡失路,天晚了,为什么不回家。窄巷里没有白天,也就没有夜晚。我被困住,生生世世。

  你挑眉,称赞这台词精妙,你看起来很年轻。你轻轻道,那是你追忆的,那是你不曾后悔的。

                   

                    27 潮水

  台下你静静坐着流泪,嘈杂在你体内延展至无限大,又幻化为无限小。今夜的欢呼声响彻整片江岸,只你在岸边飘摇。如果你曾到过,夜晚的海边。

  你在日记中写道。你于沙滩散步的足迹化作纸上的泪印,有形与无形的界限此刻还太不分明。沿着你留下的脚印,我找到你。

  你不信所谓的牵引,只追随心中的乐韵。此刻潮水退去,星稀月朗,你在岸的臂弯里,你摇晃,近处的渔火,远处的灯塔。

  我并非奉劝,展露友善亦非施舍。于是我第一次感受体温。你将退隐。你告诉我,你将光辉地出走,将世俗的时空抛却身后。

  或许是寂然无声的,或许只有我自己。你燃点烟火,你播撒星光。你选择保护自己,选择成全,同时选择坚忍。

  一切仍是未知,你哭过又笑,今夜已觉春暖。你许愿的样子如稚子安睡于母亲的怀抱。你许愿等一等,你许愿春天从容地到来。

  白昼将临,你再一次忘掉我。

                   

                    78 天际

  心爱的人,我又一次这样称呼你,而你不再记得我,我在你心中或许残存朦胧的样子,而你不再记得我。

  你抗拒陌生人触碰,有心无力,也不再能辨别。对你而言?我是陌生人,还是你的幻想?抑或某个剪影的侧面,似足你记忆中的故人?你不再能清晰地说出。

  你早餐吃了什么?喝过牛奶了吗?你把书报撕成纸条藏在枕下,你留恋微凉的指尖拂过面颊。你不再感受。他们或许错了,你只是不再表达。

  而我之所以能感受你之感受,让我想想,我所能忆起我们之间共同的细节竟也越来越少。寒冬与炎夏在你这里不再有分别,正如粗糙与柔滑、苦与甜。

  你渴望最初的拥抱和亲吻,你渴望某种赞扬的语气而非涵义,你大约发现,长久的注视,那近似于爱。

  在我握住你的手前你安静下来,在我呼唤你前你已然回应。嗯,我们曾去极地旅行,卧房填满你的毛绒玩具,你爱吃的那家杏仁饼去年经已结业,那种去污粉吗?还要什么,葡萄吗?绿色那种比紫红色更甜吗?

  你现在很像小朋友。午睡前,我这样告诉你,绝非嘲笑你,绝非责怪你。

  你对我微笑,在红色电话亭,在幽暗窄巷,在退潮的江岸,在清晨黄昏,在临睡前,在诀别后。


                    19 尾声

  我吗?某天你不经意拍下的云彩;你行善,然后随意路过庙宇;你饮清咖啡,偶尔看牛奶浸出精细的纹理;你习惯睡前阅读,合眼之时,脑中能听到对白;你喜欢拥抱多过亲吻;你偏爱中秋多过圣诞。

  我吗?你出演舞台剧,哪一场的不同源自设计,哪一场出于自然?你游走于层出不穷的边界,你会心微笑,时而害羞地咬手指,你喜欢白色,也爱深蓝色。

  你说灵验?了解?什么?请大声些…倾慕?你为新世界倒数,你归于森林、海洋,抑或风,自由无拘,于海角腾空,于天际漂流。

  你很会讲笑话,又极爱悲剧角色,人们歌颂,而你呢喃。但愿,永远爱多一些。

  你抹奶油在我的鼻头,随后灯光亮起,你走出人群,遗下最常说的一句:一切,只有天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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