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巅看日出,视野好,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那样的感觉。日出是天地间很大的一件事,它需要有前奏、有序曲、有准备。一只公鸡喔喔地叫,在领唱,然后千百只公鸡伸长了颈,开始自由地高歌,然后天下公鸡你追我赶,迎接日出的到来。晨风撩动姑娘的裙袂,呼呼地吹,舞动,这是日出的序曲;鸟儿拍拍翅膀,落在树枝上;牛从栏里站起来,抖去身上沾着的草屑;马要出发去远方,嚼尽槽里的草料;妻子骑上电动车,要到超市上班,奔驰在进城的路上;丈夫开了面的,到工地上去,四轮飞快地旋转;老爷爷扛个水瓢,慢悠悠走在乡间小路上,要去园里浇菜……
准备好了。东边的天空,开始色彩的演变。先是淡淡的橘黄,逐渐变成橙子一样的深黄。日神嫌这深黄不够,继续挥舞画笔,进行调色,深黄变成胡萝卜那样的水红。慢慢,水红又变成女子涂抹的胭脂,或是口红。这个色彩并不夺目,也不耀眼,反是惹人爱怜。如果这时的日出是一个古董,我极愿意把它摘下来,藏在博古架上。不因为什么,只因为它是日神峰巅的杰作,增一分则艳,减一分则淡。当然,日出也处在时间的流河里,有谁能挡住它的脚步?既然已经升起来,目标只有一个,向上。一抹青山横亘,几片彩云飘来,太阳露出半个脸儿。霎时间,万道霞光铺射在田野上。东方天际着火了,日,像一只烧红的铁饼,神奇地在空中上浮,开始自己巡天的使命。
站在檐下看日出,又是一番风景。最初的时候,发现窗玻璃特别明亮,仿佛夜晚有一大束光柱照耀过来。光亮透过玻璃,来到客厅里,照到的地方亮晃晃的,照不到的地方呈一种隐隐的朦胧。仔细观察,日出改变了世界,平时安静的客厅,此时却躁动起来,在光影里,无数的尘埃变成细碎的精灵,纷纷翻飞,纷纷舞蹈。再看院里,石榴更红了,葱苗更青了,鱼缸里的水更碧了,金银花更粉了,玫瑰花更红了。
描写日中,勿需到屋外,因为生活提供了我足够的经验。躺在椅上,把星云大师的《舍得》放下,微闭着眼睛,许多场景便浮现出来。
炽热使世界变得银亮。这种白光是照彻灵魂的,妖魔鬼怪,魍魉魑魅都隐藏到阴暗角落去了。世界是蒸蒸的,一切都是蒸蒸的。一根不长不短的绳索,牵了牛鼻,牛蹄踩在草径上,揉揉的声音传来。牛喘着粗气,呼呼,不时打一二个响鼻。河沿上的柳,低垂着又长又细的枝,像无数绿色的鞭子,一动也不动。风是没有,热浪却无声无息袭来,热得你脑门上沁出大个大个的汗珠。水牛寻了个合适的地方,急急忙忙,立了尾巴,滑进河里。白浪响起处,牛仰起头,圆着肚,苍蝇都飞开了。水凉如饴,浸透它的全身。它浮在水面享受,荷花开在远处,柳荫挂在弯弯牛角上。燕子不怕热,骄阳下,仍在振翅追逐,虫子却看不到。红翅膀的蜻蜓,沐浴了阳光,慢悠悠滑翔一阵,又极速蹿升。它要干什么?天地阔大,蜻蜓的目标永远叫虚无。
狗是不知疲倦的动物,平时里总在街心里跑来跑去,东闻闻,西嗅嗅,希望能找到一块骨头,叼到僻静的地方,安静地过自己的肥年。可在这伏天中午的热辣里,它再没有这个精力了。赵大爷家的墙根脚,大黄狗爬在地上,把前肢尽量伸开,后肢尽量伸开,腰身一点也不蜷缩,要让身体的表面积舒张到最大,便于热量的散发。张着凸出的嘴巴,牙齿白森森的,血红的舌头担在犬齿上,呼哗呼哗地喘气。陌生人走过来,进入它的领地,它眼皮子耷拉着,看见了当做没看见。没有了往日的张牙舞爪和又跳又叫。
张奶奶牵着两岁的小孙子,要到顺发超市去卖冰棒,遇到李奶奶,说:“你看看,嘴还没有个豆米大,已经吃掉两支冰棒了,还不得,还要吃第三支。”马三叔拉起衣角扇着风,裸露个大圆肚皮嚷嚷:“这天,热死了,要是可以连短裤都不穿,就凉爽了。”柳大嫂听了说:“你去脱嘛,脱光了,卖着屁股,你还是姓马,有谁会怕你。”八十岁的汪大爷,拄了拐棍,颤巍巍走在街心里,陈老倌见了,招呼他说:“来,这屋檐下坐坐,挨我们讲讲你抗美援朝打美国人的事。”汪大爷细着声音回答:“算啦,热得坐不住,还是回去躲着的好。”但在这样的日子,姑娘们却可以大出风头,骑一辆电动车,上上下下短打扮,只要可露的地方都露出来,才不怕男人的眼光追踪,向着县城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看日落不要一览无余,要有所遮掩,就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才会产生隐隐约约的美感。有两个角度,就很合适了。
背着落日,我走在原野上。晚霞从我头顶飞过去,铺撒在高远的东山上,暮霭还不见踪影。仰眼前观,深深的壑,青青的树,绿绿的草,高高的风力发电杆,归巢的白鸟,都披着玫瑰色的轻纱。黛色中泛出绯红,绿色中泛出殷红,白色中浮现出苹果一样的颜色。不错,我的眼前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这道风景像蒙娜丽莎的微笑那样,引发我的遐想。日落,是不是凌霄宝殿里的七仙女下凡,王母娘娘为儿女们布下浪漫的背景?是不是有一支牧笛,在这灿烂的时光里吹响?是不是有情人,牵着手,相依踩在红地毯上?
我迎着日落走去,一座卧虎形状的山横着,山上长满秋树。夕阳隐到树背后,仿佛一面闪着红光的镜子,被枝桠剪碎,菱形,圆态,瘦形,肥状,每一个形状就像一幅色彩统一的画,红朗朗的,发出耀眼的光芒。秋树却呈现出深沉的暗色,衬托着夕阳。明暗对比,美学效果出来了,落日的辉煌出来了,落日的气势和博大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