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郎,长宁州最近不怎么太平啊!您刚游历归来,今天是否在家温书?”万管家微弓着背,对正被一群丫鬟伺候着穿衣的年轻人说。
郑六郎年方弱冠,名永仁,是长宁州刺史郑舞义的第六子。爹妈倒是给了一副好皮囊,只是近年来过着花天酒地、晨昏颠倒的生活,他原本俊俏的脸上多了几分青灰之色,发黑的眼窝也凹陷了下去。
郑永仁懒懒地穿好衫襦,指着一件宝蓝色半臂示意丫鬟给罩上,伸着懒腰踱出屋外。万管家小意跟上,他抬手屏退了伺候的丫鬟,穿过连廊走进听雨轩。
郑永仁晃着肾气亏虚的身子又躺在榻上问:“几个月不在,有什么新鲜事儿说来听听,怎么个不太平法?”
万管家紧走几步,俯身小声说:“听闻最近州里几个大户人家半夜遭飞贼闯入。这飞贼轻功不凡、身手了得,深宅高墙都是一纵即过,简直如入无人之地。任多少家丁护卫都拦不住他,连陈员外家的昆仑奴都被打晕了。”
“不就是个小毛贼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六郎不知,这飞贼所为皆行侠仗义之事,最见不惯富豪显贵。他每次都是留书一封写明要求,以斑竹削成的竹镖钉于柱上,镖上雕一‘客’字。那张员外家的金丝楠木有多硬您也晓得,竹镖可是入木三分啊!他现在坊间口碑极高,人称‘竹客’……”
郑永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行了别说了,你说的是陈员外、张员外他们开仓放粮赈灾之事吧,这事儿我知道。依我看,不过是他们实在受不了朝廷和百姓舆论的压力,假托什么‘竹客’威逼的名义,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罢了。再说家中进贼,他们没有报官?有衙门办事怕什么?”
“怎么没报官?但是竹客从不杀人,也不取财,端的是行为正派。家奴护卫大多是晕倒,最多受点儿皮肉轻伤。报官只能说家中进贼受了惊吓,也没有拿人的理由。况且迄今没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只有大概的身形,官府查案哪里查得出什么来。”
万管家瞅一眼郑永仁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六郎,我担心杏儿的家人口风不严。这万一传到竹客……”
郑永仁虽然心里也犯嘀咕,但仍嘴硬地打断万管家道:“是谁当初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这事儿处理干净了?!再说我又没有逼迫于她,她自己想不开与我何干?”
万管家愁眉不展地暗自忖度,当初是花了大笔银子到处打点,威逼利诱各种不见光的手段都用上了。但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郎君听不进去也得再劝劝。
“六郎莫要掉以轻心,我可是听说连青山县的县衙都被他闯入了。据说那晚暴雨倾盆,九名护卫围攻竹客一人,都无法将其拿下。他身穿黑衣、头戴斗笠,右手持诛心利剑,左手扣夺命竹镖,一招‘虚怀若谷’,再接一招‘风影龙文’,最后一招‘高风亮节’,所有人就都倒下了。据闻郝县令也被波及,现在走路腿还瘸呢。”
“哎呦,万管家您这嘴恁地好使,道听途说之事越讲越玄乎,好象你亲眼目睹似的。郝县令的事我也听说了,人家那是上堤治水、搬沙堵漏,奋不顾身、因公受伤。怎么到你这儿却成了飞贼所为?若真如此,那长宁州的不良人还不倾城出动捉拿这个竹客?”
万管家老脸微红,那些细节确实都是听旁人添油加醋讲来的。但他转念一想,随即又挺直胸脯说:“怎么您就不信呢?我可不全是道听途说。别人我不知道,郝县令我还不清楚。我俩一个村出来的,我打小就认识他。就他那贪生怕死的小胆儿,若无人以性命相逼,他哪敢在涨水的时候冒雨上堤?再说县衙被人闯入,这么丢人现眼的事,青山县哪好意思声张?”
“好好好,那我今天就不去天香楼听曲了,叫上护卫去斜阳楼吃酒。”郑永仁心中有些烦躁,不愿再听,自从榻上起身出门。万管家暗自叫苦不迭,他只想让小主子在家待着,但看现在这情形也只得赶紧跟上。
【二】
斜阳楼位于秀水街的西端,正对着卖胭脂水粉、帷帽纸伞、绫罗绸缎和绣针绣线的店铺。郑永仁敷衍着掌柜的热情问候,径直进了二楼的雅间,点一壶清酒,就端了酒杯斜倚在窗前向下张望。自对面伞铺中走出一位女子,头戴帷帽、身着鹅黄色轻罗纱和藕粉色襦裙。她手握油纸伞拾级而下,突然一阵清风吹过,皂纱轻扬,露出了半张面孔。
许是察觉到郑永仁的注视,她似是无意间抬首回眸望向斜阳楼,那一汪秋水盈盈、黛峰剪剪,眼眸清澈、目光纯净。郑永仁顿觉这惊鸿一瞥让世间其他女子仿佛都失了颜色,不由得直起身来。他回身放下杯子待仔细看时,就这一瞬间已失去了女子的踪影。她似一滴水融入了海洋,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郑永仁不由得有些闷闷不乐,万管家才进得门来,见状急忙过来边斟酒边问道:“六郎为何愁眉不展,难道是为了科举之事?”
“科举之事何足挂齿?我方才望见一位小娘子,虽只有半面之缘,那容貌真是惊为天人,不知如何才能有机会与她欢好?”
“六郎啊,咱们在家不是说了要行事谨慎么?”
郑永仁夹了筷醋芹,满不在乎地说:“我怎么不谨慎了?又没有为富不仁、倚仗权势、欺压百姓、打杀路人,这种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谁管得着?”
“以前是没人管,可如今不是有竹客么?”
郑永仁又拈了一块透花糍,口齿不清地数落:“你说说这长宁州内有多少风流倜傥的小郎君,哪个在坊间不是处处留情?远的不说,孔三、鲁四还有罗九,谁不比我风流?就今天这番情形,换了罗九肯定早就追上去,把那小娘子弄到手了。长宁州有九县八十一坊,花名远扬的小郎君少说也有一百多个,竹客还能一个个地去追着管?”
“可是,竹客轻功高超、神出鬼没,就算府内戒备森严,咱们只要出了府,谁晓得会不会刚好撞到他的剑下?”
“唔,那你再跟我讲讲竹客的事儿。”
“话说他玉树临风、身轻如燕,一手长剑使得是水泼不进、寒光闪闪,……”
听万管家唾沫横飞地又讲了半个时辰,郑永仁把筷子一放,得出了结论:“我晓得了,听你这么说来,竹客向来都是昼伏夜出。我们只要在宵禁以后就回府,不在坊内流连,就肯定没事。”
“唉,是是,那咱们今日就早些回府吧。”万管家边点头哈腰,边上前伺候郑永仁起身。
郑永仁一行人走后,两个小伙计进到雅间收拾碗盘。一个是新来的,小声问另一个:“刚才那位是谁家小郎君啊,咱们金掌柜怎地如此恭敬?”
“你初来乍到,可不知他的来头!他是郑刺史的第六子郑永仁,与孔福明、鲁宣泰、罗敬才、赵弘威并称‘长宁五小狼’,他被尊为‘五小狼’之首。”
“都是大户人家的小郎君?难怪呀。”
“不是不是,唉,也是。怎么跟你说啊,他们确实都是官宦子弟,来自大户人家。但‘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谁起的这种诨号?我看他可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都是人面兽心,自认为貌似潘安,仗着家有权势,见到稍有姿色的小娘子就去调戏,这些年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
小伙计暗暗记下了几人的姓名,装作初听逸闻很感兴趣的样子又问道:“那么多女子遭殃,竟无人报官么?”
“你想想怎么报官?击鼓升堂,跟堂上郑刺史说你家六郎恶行昭昭?怕不是找死呀。再说,他们若辩称两情相悦,无凭无据的,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我听说最近有位游侠,人称‘竹客’。他总有办法吧。”
“这你就为难人家竹客了,他们虽并称‘长宁五小狼’,但活动范围分散。每人手底下还有几十号人,专门在街上物色貌美小娘子。我听说竹客虽行侠仗义,但从不冤枉人,证据确凿才会出手,他一人哪能查得了那么多人?”
小伙计听同伴又叹了口气说:“唉!谁家的小娘子遭了殃不是羞愧难当、闭口不言,哪愿出面指证?我听说还有人投河自尽,也不知是真是假。没有人证物证,想必竹客也是有心无力吧!”
同伴端了碗盘下楼,小伙计心不在焉地擦着桌子,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三】
那日之后,郑永仁隔三岔五地就会到斜阳楼吃酒,总盼着能再见到当初让其惊艳不已的美人。连罗九说清风街有个貌美如花的豆腐西施,他都懒得去看一眼。
有一日,郑永仁照例在窗前张望,突然扔下杯子就冲下楼,万管家赶紧领着护卫跟上。郑永仁出得楼来,快步跟在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出秀水街。
在一处僻静巷口,他紧走几步上前拦住了女子的去路。“小娘子,往哪里去啊?”郑永仁一边笑嘻嘻地说,一边伸手就去掀帷帽上的皂纱。那女子被猝不及防这么一拦,根本反应不过来,“啊”的一声尖叫,皂纱被掀到了一旁,露出惊慌失措的面孔。
郑永仁悻悻地放下了手,朝着不远处赶来的万管家一行人示意道:“回吧,认错了。”万管家驱赶着几个听闻叫声赶来看热闹的路人:“走走走,看什么看?”他回头又对郑永仁低声说:“六郎,行事须谨慎,莫要落人口实。”
郑永仁兴趣缺缺地率着家丁回家,全然没有注意身后远远尾随的酒楼小伙计。小伙计跟着他们到了刺史府,望着门口佩刀而立的兵士,绕府转了大半圈,在一个僻静处停下。他看四处无人,后退两步一个起纵,攀上了一棵大树。他在树上观察了许久,遥望着府内影影绰绰巡逻的成队护卫,暗暗叹了口气离开。
过了数十日,竹客似乎只在芒山县出现了一次,貌似也不管寻花问柳之类闲事。州内尊“五小狼”为首的浪荡子弟们本已消停了月余,见形势有所松动,行事再度猖狂起来。
又一日,郑永仁觉得自己再次看见了那个身影,她依旧戴了帷帽,却着一身月青色胡服款款走来,更衬得身材高挑、纤腰盈盈不足一握。他这次学了聪明,招手唤过一个护卫,俯首耳语了几句,护卫径直下楼匆匆而去。
过了一会儿,女子手拿油纸伞从伞铺走出,郑永仁等人也下楼远远地缀在其后。看那女子又进了糕坊,郑永仁等人隐在一家胡饼铺之后,之前遣走的护卫也已经带了三五个人追了上来。
来者是鲁四手下的一个小郎君,唤作秦旺本,家中有远亲在朝中为官,平日也是行事乖张、飞扬跋扈。郑永仁招他过来低声安排了几句,秦旺本就带着手下匆忙赶去远处。
不一会儿那女子左手提一包糕点,右手握着油纸伞,翩翩然出了糕坊向东而行。走至风荷街的一个小巷时,秦旺本跟几个小弟大摇大摆地迎面而来。巷内无人,秦旺本笑眯眯地拦住了女子的去路,她欲左行、他便往左,她欲右行、他就向右。
女子见势不妙,旋身就往回跑,刚到巷口又被早已等候的两人阻拦。秦旺本随后赶来,示意手下拉住女子便上前伸手,她几番挣扎未能摆脱,帷帽上的皂纱被掀开了一半。
秦旺本正惊呆于女子的冰姿玉貌,却被人一脚踹飞。郑永仁指挥着护卫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秦旺本等人打翻在地,义正言辞地说:“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猖狂,可知我是谁?”
秦旺本收到郑永仁的眼神示意,捂着胸口爬起来,行了个叉手礼,恭敬地说:“原来是郑刺史府上的小郎君仗义执言,在下有眼无珠,不敢造次。”随即带人狼狈而去。
郑永仁文质彬彬地上前问道:“小娘子可曾受惊?如若不弃,郑某护送你回家可好?”
女子道了个万福,颤声回答:“多谢郎君仗义相救!奴家当真吓破了胆,还要劳烦各位大侠相送。”她方一开口真是声如莺啼,一副怯弱娇羞的姿态。郑永仁听闻心神一颤、半边身子都酥了,勉强端起正人君子的架子,领着护卫随女子而去。
他借助方才那一瞥,已看清女子正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一路行来总忍不住想借搀扶之名行调戏之实。女子虽看似柔弱,身形却很灵活,软声搭话间就轻飘飘地避开了。
郑永仁一心系在她身上,不留意几拐几绕竟来到一片竹林。郑永仁随意问道:“小娘子家住何处,怎的这般偏僻?”她柔柔地回答:“阿爷是篾匠,所以住得远些,采竹也方便。”
郑永仁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回头看万管家的脸上竟也显出些许惊恐。即便这女子看来柔弱,郑永仁也担心落入陷阱。他不敢大意,一稽首说到:“想必离小娘子住处已不远,郑某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他尚未迈步,手臂便被一只纤纤玉手握住,刚才想摸都摸不着的柔荑竟如铁钳一般。女子声音也变得清冷:“小郎君可与杏儿相识?”
郑永仁大惊失色:“你是何人?”急叫护卫上前围攻,自己不顾一切拼命想跑,却被窝心脚一下踹到了几根翠竹上。护卫们纷纷拔刀,呼喊着一拥而上。
女子早已放下糕点,竟从油纸伞柄中抽出一把利刃,似剑如刺、寒光耀眼。一阵剑气激荡,竹叶纷纷而落,女子翩然若游龙,在护卫之间闪转腾挪几个回合后,七八个护卫已然招架不住。
郑永仁挣扎起身,与万管家一道想趁乱而逃,“嗖嗖嗖……”几枚竹镖将他们的幞头击落。“竹客!”二人眼见竹镖上的“客”字,心知逃跑已彻底无望,脚底发软瘫倒在地。
这边女子已经将护卫尽数击倒,纵身持剑来到郑永仁面前,手腕一抖,剑锋直指胯下。郑永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两股颤颤、下衣濡湿,竟是吓得失禁了。
女子冷声说:“我虽不杀人,但让你不能人道还是颇为容易。以后躲着我走,不许再行恶事。否则休怪刀剑无眼,杏儿在天有灵,也绝饶不了你。”说罢一脚踹将胯下,郑永仁连疼带惊已然晕死过去。
翌日,长宁州中关于竹客又有了新的传言,浪荡小郎君们听闻均觉得胯下一紧、不寒而栗。
今后,各家女子出行皆头戴帷帽,手持油纸伞。
从此,长宁州中常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