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有爱的人。
原来已经过了17年了。为什么所有的爱与不爽,仍然那么清晰?
我果然是又记仇又念旧。
离家
2003年夏天,我从老家城市一所乡村初中考上了重点高中。重点高中的学生都是全市各区的佼佼者,初中时我还能凭借语文、英语的优势名列前茅,到了高中就被灭得只剩渣渣了。成绩变成了“中等”,也再没有好朋友围着我转。心情是隐约郁闷的,但也不至于灰心。对于学习,我自认为有天赋,只要肯努力,昔日的光环总能回来的。
行至第一学期的深秋,妈妈往宿舍打来电话,姐姐和哥哥(姐夫)也在旁边。他们问:“你愿不愿意来武汉读高中?住在姐姐家里?”
“和姐姐住在一起”,这诱惑太大了。姐姐大我很多,从小我就是她的跟屁虫。我幼儿园时她初中,我小学时她高中,她又总是住校。每次她回家,总把同学送她的礼物都给我,她身上香香的,我喜欢挨着她睡觉,还喜欢吃她没吃完的饭。
哥哥在一旁说:“武汉的学校很好的。”
只犹豫了几秒钟,我就说:“好。” 挂了电话,我就和室友自豪地宣布:“我要去武汉上学了。”室友们又惊奇又羡慕,围着我说:“以后可不能忘了我们呀。”
哥哥在武汉快速为我办好了入学手续。我和妈妈坐上了去武汉的汽车。一路都是畅通无阻的高速公路,我数着枯枝上的鸟窝,睡一睡,醒一醒。当时的那个14岁少女,对武汉满怀着期望、好奇,和因幻想而深化的爱。
到达哥哥所住的公司宿舍,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我们大吃一顿,一起畅想着美好未来。
插班生
我将要就读的是离住处很近的一所重点高中。妈妈陪我去学校报到。
新学校的校园比老家的高中要小,也旧。班主任姓李(化名),是一位个子高高的中年物理老师。他的笑容夸张而勉强,脸颊上有一颗巨大的痦子,上面呲着几根毛发。他说:“同学你好,你自己去后面搬一把椅子到前面来吧。”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我太紧张,脑子嗡嗡的。我妈快速跑到后排,给我把椅子端到了前面。李老师看着我说:“好,你就坐这。以后要自己搬椅子,不要让妈妈帮忙。”我点点头,坐下了。
妈妈在窗外又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李老师朝她示意,让她离开。那一天我都在紧张,除了上课,不敢向后看,不敢和同桌讲话。过了几天我才明白,教室里都坐满了,我其实是坐在了第一排的走廊里。并且,我的座位几乎堵住了一个通道。每当有同学要出去,我都必须站起来把椅子搬开让道。
我觉得自己给同学们添麻烦了,每次有人敲我后背,我都会快速起立,“闪退”座椅。
不只是同学,连老师都对我很好奇。“这个堵住走廊的插班生是什么来头?”
会有老师下课时问我:“你从哪里来?北京吗?”因为我总说普通话,刚开始很多人都以为我是从北京来的。我一一向他们解释我的家乡、我的爱好、我父母的职业、我为什么来武汉。
你好吗?不太好
两三天的时间里,在同学们都知道我的家乡和来历之后,我跌落了“北京来的孩子”之神坛。很少有人再敲我后背提示我让道。他们绝大部分,直接把我的座椅推开,或者用膝盖顶我的椅背。也没有人再主动跟我说话。
有一次课间,我的椅子遭到了猛烈的推搡,整个人匐倒,左侧脸颊重重摔在课桌上。当时我心想,又是哪个鲁莽的男生呢?结果,一个瘦弱而文静的女孩子快速走了过去。我知道她,她成绩很好,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
后来每当下课铃响,我几乎都是虚坐在座位上,随时警觉着谁会来大力推。我也不敢去教室外的走廊上休息。那时候学校倡导的是课间十分钟也要好好利用起来,不能偷懒。而且,走廊上站着的,都是漂亮而自信的武汉女孩子。她们说着语速极快的武汉话,欢笑声阵阵,有很多我当时都听不懂,更无法插话了。
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我当时是否出现了幻觉——偶尔会有叽叽喳喳的谈笑声传过来,重复着“胖子”、“矮子”、“乡里人”,眼神毫不避讳地投向我。
某次课间,一个男生过来问我:“你老家有麦当劳吗?”我说:“有。”一群男生起哄:“没想到啊!乡下也有麦当劳!”
也是一个课间,同桌和别的同学讨论“笔记本”,我经常用我哥的笔记本电脑玩游戏,就不自觉地插话:“笔记本是挺方便的。”他们惊诧地看着我,又笑着说:“我们说的是笔记本电脑。”我说:“对啊,我说的也是笔记本电脑。”他们笑了笑不再理我,小声说:“不懂就不要装懂,那么虚荣干什么。”
我以后也不再插话了。
高速路的循环
有一次上学快迟到了,公车迟迟不来,我打了个的士。车坐到一半,发现自己没带钱包。我就很诚恳地对司机说:“叔叔对不起,我今天没带钱,您把我送到学校,我找小卖部老板借了给您。”
“滋——”司及踩了个急刹车。他破口大骂:“没带钱坐什么车,下车!”
我求他:“您把我带到有公交站的地方可以吗?”
他开始咆哮:“搁老子滚!”
我下了车,呆呆地走了很久,走到学校。班主任在校门口等着,一副“早知道今天又是你迟到”的表情。
我在14岁之前,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唯一的一次害怕,大概是有次办黑板报晚回家,天黑了。那天,路边熟悉的柏树变成了排山倒海的鬼影,就连月季花也散发了悠悠的鬼气。我一路狂奔到家,又立刻投入暖黄的灯光里,沉浸到妈妈做的美食里,忘记一切。
而14岁时和武汉的初识,远比那个黑夜更吓人。
我一遍遍地想爸爸妈妈,一遍遍地哭,把所有情绪写到日记里。每次给爸妈打电话,都是耍无赖般地哀求:“你们什么时候来看我?什么时候来接我?”
往返家乡和武汉的高速路,像是一个永远跳不出去的意外空间,无限循环。
冬天的白帽子
我们每周六都有模拟高考,俗称“周练”。第一次周练,我成绩很不理想,但语文和英语成绩很突出,让这两科的老师注意到了我。在之后近一年的时间里,这两位老师给了我其他老师都没有的关怀和鼓励。
英语老师很像女版的斯内普教授,严肃、深沉。第一次周练结束,她来宣布成绩,卖关子:“你们猜,这次的英语第一名是谁?……是我们的新同学,刘小一!”她带头鼓掌,一些同学也跟着鼓掌,全班的目光再次聚集到我身上。
她很凶很凶,骂起人来从不客气,但似乎是觉察到了我内心深重的自卑和恐惧,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狠话。高考之前,她又当过我一段时间的英语老师。临近高考的一次模拟考,她在我英语作文的末尾批了一行字—— “你没有尽力。”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忆起这句话,都想要落泪。
语文老师对我有偏爱,几乎每周都给全班读一遍我的周报和摘抄。我现在还记得她低缓、温柔、沉静的声音。她心理不强大,经常在我们成绩不理想讲卷子时急得哭出来。有时候为了激励我们,讲她自己的故事,也是泪如雨下跳不出戏来。同学们私下说她是“林黛玉”,我却觉得她可爱极了。要知道,我每天睡前翻来覆去地看我哥给我买的《红楼梦》,最爱黛玉。
武汉的冬天很冷很冷,我一吹冷风就头疼。姐姐给我买了顶白色的帽子,我就每天戴着上学。有一天早上我在走廊里狂奔,迎面差点撞上了语文老师。她扶了我一下,嗔笑着说:“这么急干什么!”我红着脸站在面前。她又笑眯眯地说:“你戴这个白色帽子,真可爱呀。”
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沉浸在愉悦的情绪里,冬天的寒冷也不那么骇人了。
千面人
班级里每两周都会座位前后轮换,而我是固定不变的,因此我每两周都会接触一个不同的同桌。因为自卑,我一直以讨好的姿态和同桌相处着,帮他们捡东西、倒水,借给他们文具和书。带着强烈的渴望,先后遇见过——对我不说一句话的、自恋且控制狂的、话多但并不热心的……
我的同桌,就像一个千面人,每两周换一张脸。我开始默默祈祷,老天爷呀,让我遇见一个友好可爱的吧。
老天爷在天上回答了一句:“好呀。”
媛媛出现了。她皮肤白白的,眼睛很大,声音也甜甜的。不像别的同学,她只要和我讲话,都用普通话。她在班里已经有自己的好友圈子了,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重新建立起一个“小小圈”。她告诉我她暗恋的人,每天向我汇报他们的甜和酸,我给她听黄磊的歌,把我写的日记给她看。因为这个新朋友,我每天的上学路不再那么艰难。
和她同桌的两周时间倏忽即逝。我第一次深切地羡慕起其他座位保持轮换的同学们,他们可以和自己的同桌一直坐在一起!最后一天,我红着眼睛递给她一封信。她微笑着说:“小一,你很棒的,相信自己呀。哎呀别哭嘛。”
我们早已失去了联系,但我始终记得她的笑容。透过岁月的滤镜,好像更甜更美了。媛媛,你现在好吗?
在媛媛之后,我接连遇见几个好同桌,虽然生活仍然阴霾重重,但总算有了一点亮色。
金金饭
高一一年,稀里糊涂且飞快地过去了。高二文理分科,我选择了文科。
新同桌叫小玉,快到中午时,她说:“我们一起去吃金金饭吧?”我问:“什么是金金饭?”她扶了扶眼镜,笑着说:“鸡,丁,饭。鸡肉!”我笑答:“好的!”
我们的缘分就从一碗鸡丁饭开始了。小玉样貌清秀,性格温柔,还很有艺术天分,会拉小提琴,会画画。我们每天手拉着手去吃饭、上厕所,形影不离。没过多久,小玉把她的好朋友小妖也介绍给我认识,我们也一见如故。
小妖是我给她起的名字。她美丽大方、黑发如瀑,性格顽皮挑剔又爽朗仗义,常常逗我,也常常保护我。我虽然看上去呆板胆小,但和她们俩都有共同的张狂内核,成了“铁三角”。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八卦,一起常立志、立长志。
在临近高考的日子里,因为座位轮换,我又认识了一个跟我很像的女孩——大可。大可单纯得像一张白纸,相信我说的所有话,很喜欢看我的文章,听我唱歌。我对她又爱又担心,不自觉地想陪在她身边。
我和小玉、小妖、大可,距离太远,现在也不常联系了。但想到他们,还是会觉得幸福。这些可爱的姑娘,是永恒跳动的青春音符,提醒我:那几年我活得也是值得。
公车上的饺子
大概高二时,我哥姐买了房,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爸爸妈妈也把我的钢琴运到了武汉。
除了我哥我姐,在我妈不在武汉的时候,我姐的公公婆婆——徐伯伯和宋妈妈——承担起了照顾我的担子。
每天清晨,宋妈妈轻轻敲我的门:“小一,起床啦。” 桌上丰盛的早餐已经准备好,要么盐菜肉饼,要么是饺子,要么是面条,总之不仅能吃饱,还能让舌头跳个舞。
临近高考的时候,宋妈妈和徐伯伯决定不让我再吃外面的饭,每天给我送。每天中午,头发花白的徐伯伯都会站在教学楼下,微笑着朝我招手。我飞快地跑过去,他说:“慢点慢点,今天有汤,别烫到啦!”
很多同学都羡慕我的饭菜。还有同学问我:“这老人家是谁呀?”我吃得太欢,顾不上回答,或者是懒得回答,同桌就会替我说:“是她爸爸!”一片羡慕声:“哇,你爸爸好好哦。每天送饭来,还有汤。”
有天早上起晚了,来不及好好吃早饭,宋妈妈把饺子装进塑料袋,让我在公车上吃。我在公车上坐好,正准备大快朵颐,发现旁边坐着一个帅哥。于是一路忍着饿意一动不动,到学校吃了梁饺子。
晚上回家,宋妈妈问:“早上的饺子好吃吗?”我说:“好吃,但我在车上没敢吃,旁边的帅哥太帅了,到学校才吃的,有点凉了。”宋妈妈哭笑不得。
高考结束填志愿时,徐伯伯和我一起翻着国内大学名录研究。遇到了一些问题,他打电话给我班主任:“老师好,我是刘小一的家长,请问……您不知道?这么重要的问题,您应该去仔细了解清楚才对。我也是退休教师,教书育人几十年,我只知道要对学生负责……”
我那个尖酸刻薄的班主任,被徐伯伯有理有据且礼貌客气的批评,怼得哑口无言。我开心了好久。
小点点
第一次放寒假,妈妈来接我,我高高兴兴地和她一起坐回家乡的汽车。又是一棵棵枯树飞快地掠过,鸟窝绵延不绝。我说:“妈妈,我不想再来武汉了。”她吓一跳,又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就再坚持一段时间好不好?”
到家后,妈妈带着我去朋友家里抱回来一只白色小土狗。我们沿用了我深爱的已经去世的小狗点点的名字,叫它“小点点”。寒假结束,我把小点点带回了武汉。
我姐有洁癖,还怕狗。哥哥、宋妈妈和徐伯伯也是不喜宠物。但他们全都没有表示反对。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宠物的喂养我都不需要操心。喂狗、遛狗、训狗,由家里的成年人承担起来了,宋妈妈还特别新潮地给小点点买了狗粮。我只需要负责和狗玩,让狗狗逗我笑。
这只小狗后来被邻居领养,改名叫“Lucky”。
小点点,小Lucky,你一定要像我一样,幸运下去哦。
十七年
高三的某篇周报上,我曾流着泪写下对武汉的怨恨,用了许多极端表达:“高考之后,我绝不会再来武汉。”
语文老师在后面批注:“十年以后,你回忆起这个地方,一定是美丽的。”
没想到一晃就是17年。
如果你现在问我:“你还恨吗?”
我想说,恨这种情绪,一旦产生,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但我在迷茫的青春期,恨的更多的,应该是自己的无力与自卑吧。只是恰巧在武汉,恰巧遇到了那些好的不好的人,让我找到了情绪的寄托。
一个地方,其实谈不上好不好、坏不坏。只看那里,有没有爱的人和爱的事。
就像你现在问我爱不爱北京,恨不恨北京,我也答不上来。
武汉的老师和同学,不知道他们还好不好。真心祝福他们能够挺过疫情,为了寄予在他们身上的种种情感、种种人生。
宋妈妈和徐伯伯此刻正在武汉,健康平安。听说小区里已经春暖花开,能听到往日的嬉闹欢笑声了。我们静静等待着。
文/刘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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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一,英国爱丁堡大学社会学硕士,曾任职财经记者、企业公关主笔,采访多位著名经济学家、企业家。现为自由撰稿人,关注育儿、情感、乡村、性别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