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早上太阳还会升起,谁知道潮水会给我带来什么?”
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它的任务是什么?它需要给观众带来什么样的娱乐和启发?这个问题一般是留给电影学院的师生去思考的。不过我们这些普通观众,如果接触到一部优秀的电影,也会经常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思考这个问题。
18年前,好莱坞曾经出品过一部电影《荒岛余生》,制作成本不高,没想到最后在全球收获了4.29亿美元的票房。要知道在那个年代,4.29亿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为什么这部电影的市场反响如此的好?当时的我不曾想过这个问题。然而当我18年后再次观看《荒岛余生》,我想我终于体会到了观众投票给它的原因。
《荒岛余生》的拍摄灵感来自演员汤姆·汉克斯的一个想法:如果一个现代人流落荒岛,会发生什么?他与几位编剧闲聊时谈到这个话题,逐渐发酵,形成了一个初步的故事。随后汉克斯找来了老搭档罗伯特·泽米吉斯,请他导演这个故事。说起这两个人,那真是鼎鼎大名。就算你没看过《荒岛余生》,你也一定看过他们的另一部作品《阿甘正传》。
《荒岛余生》的拍摄地在离美国很近的科尔特斯海。剧组找了个无人居住的小岛,以力求真实的态度,请来了石器时代行为学家、历史学家等人当顾问,还原了现代人流落到无人荒岛上之后可能遇到的各种遭遇和难题。汤姆·汉克斯扮演的主角查克,在剧情中孤身生活了四年。为了呈现真实的形象反差,剧组停工一年,以便让汤姆·汉克斯减肥并调整状态。这一年里,他瘦身23公斤,还留了长发和长须。
这也是本片第一个值得你看的地方:它的真实感和演员敬业的程度。与许多为了洗钱或者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粗制滥造的电影不同,《荒岛余生》把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虽然这是一部极为写实的作品,而且就连特效镜头都少得可怜——它们主要被用在了将白天拍摄的画面添加上黑夜的效果,但它完成了一个杰出的成片:娱乐性和艺术性并重,而且打破了“荒岛求生”这个类型电影的固有巢窠,为后来者另辟蹊径。
汤姆·汉克斯在本片中贡献的演技也值得所有认真的观众再三品味。为了拍摄刻意增肥减肥不必多言,他在荒岛上的所有戏份,全部是独角戏。为了让观众的精力不被分散,导演甚至没有为这段剧情配上任何音乐,完全靠汉克斯的演技来支撑。令人惊叹的是,汉克斯出色地完成了他的任务。查克这个角色在他身上活了过来,把观众带入了对这个角色的命运和选择的深深思考之中。
影片为什么给查克安排了“联邦快递高级经理”这样一个身份?快递行业向来惜时如金,能否及时把包裹送达客户手中,不仅意味着对客户及合约的尊重,更关乎公司的生死存亡。查克管理着一个大团队,换句话说,他掌握着许多人的时间,以及更多人对时间的期待。的影片从一开始就在向观众强调:这是一部关于时间,以及使用时间的人的电影。
查克的飞机失事,他幸免于难,流落荒岛,完全与世隔绝,这段剧情的隐喻是什么?首先毫无疑问的是,他曾经最为重视的时间,突然失去了意义。他的旅程冻结在了半途,而对于世界上其他人来说,查克已经死了。世界还在前进,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但查克被遗忘在了世界的一角。
我们从他在荒岛上的早期生活也能看出这个隐喻。查克曾经想尽一切办法离开小岛,或者向远处驶过的轮船求救。他不想被遗忘在这里,他想回到熟悉的人类世界去,因为只有在那里,时间对他才是有意义的。一切将查克定义的东西,都在世界的另一头,而他现在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回到那边去。这是他当前最大的悲剧。
然而人类是惯性的生物,我们每个人皆是如此。刚刚上岛的查克,还保持着作为联邦快递经理的惯性:他四处收集海滩上的快递盒子,他给死去的机长下葬还做了墓碑,他留着最后一个快递盒子一直没拆……这些惯性对于荒岛求生来讲没什么帮助,但查克不是土生土长的荒岛人,不是吗?就算远离了文明世界的一切,他也仍然是那个把时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快递经理。
是这些惯性支撑着查克在荒岛上独自生存了四年吗?可以说是的。他想过寻死吗?想过。不仅想过,他还差点成功了,要不是用来悬挂上吊绳的那棵树不结实,他很可能已经吊死在岛上了。电影并没有直接表现他最挣扎、最绝望的时刻,而是把想象的权力交给了观众。我们如果看得投入,是可以稍微想象把自己放到查克的位置上所面临的处境的。一边是返回文明世界的希望,另一边是以渺小个体对抗大自然的绝望。给你四年的时间,你能把生与死想清楚,想透彻么?
查克想通了。这次失败的自杀反而让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他放不下自己的未婚妻,他放不下曾经拥有的一切。他坚持了下去。
威尔逊是一个怎样的角色?有些观众会把这个寄托了查克所有希望和理智的排球当成影片的第二主角,因为它的戏份——如果也能称之为戏份的话——是远远大于其他角色的。查克为什么要把一个排球拟人化?最明显的答案是:人类无法独自对抗孤独。哪怕威尔逊只是一个虚拟的伙伴,也能帮查克建立与他人的联结感,让他不至于在长久的独处后完全丧失理智。到后来,威尔逊甚至成了查克最好的朋友,哪怕是在他已经返回文明世界之后。
这里插一句,威尔逊虽然只是一个排球,但它的演技还是比许多空有其名的流量鲜肉好多了。
电影在查克回到人类世界后,继续安排了许多戏份,有些甚至是影片最关键、最核心的戏份。这是因为,影片的矛盾冲突,在查克流落荒岛时只是激化并凸显,等到他返回文明世界,矛盾冲突才终于最大化。
这是什么样的矛盾冲突?一个人四年前被宣告死亡,所有人都已经适应了没有他的生活,他们甚至为他立了衣冠冢,他的未婚妻与他的牙医结婚生子,一切的一切已经按照没有他的剧本上演,可是他回来了。这一切荒谬乃至可笑,却又蕴藏着人间莫大的悲恸和无奈。
我觉得编剧对查克真是怀着最大的恶意,但同时也保有最高的敬意。当查克流落荒岛,他失去了一切,唯有对未婚妻的爱让他坚持;当他获救返回,却发现她早已嫁为人妇,自己虽然回到她身边,她也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但这回却真正地、永远地失去了她。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句话在这里体现到了一种极致。两个相爱的人忍受了四年的生离死别,原本他们以为各自都将在没有对方的情况下度过余生,上天却给了机会让两人团聚,到那时他们才发现,原来四年的时光早已改变了一切,纵使彼此的爱没有丝毫减少,他们却再无牵手的可能。
时间,又是时间。就像查克一开始对他的员工说的:时间无情地掌控着我们的一切,它就像火一样,既能毁灭我们,又能让我们感到温暖。查克的四年是坚信未婚妻安好的四年,对方的四年则是坚信查克已故的四年。上帝对他们开了个玩笑,玩笑的代价却是一生的错过。
影片中有一段是查克夜访未婚妻,两人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丝毫未减的爱意,有那么几个时刻,我几乎就要相信,他们立刻就会私奔,继续谱写爱的篇章。但是,电影在这里表现了西方文化中不多见的克制和隐忍,双方都选择了继续各自的生活。为什么他们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或许,虽然与东方的中国相隔万里,他们心中已然明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道理了。
道别了曾经的爱人,查克迎回了最好的朋友威尔逊,送达了始终没舍得拆的那包快递,最后站在了影片开头的十字路口,面对未知的道路,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他在笑什么?那一刻,他也许已经看透了人生,看透了时间对我们最大的严厉和最大的宽容。
作为观众的我们,已经跟查克处于差不多的年龄段。第一次看这部影片,你我应该都还不谙世事,以为世界充满了简单和美好。到了如今,如果再次观赏本片,我相信,你一定会从中看出许多不同的滋味,许多只有你自己清楚的滋味。
电影应该给观众带来什么样的娱乐和启发?《荒岛余生》给了我们一个精彩且历久弥新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