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橘是一条狗,一条半死不活的流浪狗。
壹
阿橘的长相倒是挺讨喜的,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身杂着白色的黄毛,耳朵厚厚地耷拉着,有点像日本的柴犬。可是尾巴只有一半,直溜溜地坠在屁股后面。每次摇起来的时候,也不会打弯,速度还特别快,就跟汽车雨刮器快放二十倍的感觉一个样。
阿橘每天的生活很规律,所以村里很多人都猜测,它以前是只家狗,还是大户人家的狗。
清晨,当杂草上的露珠还未消散,阿橘就已经卧在村口的歪脖树下了。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以为阿橘是在等原来的主人回家,还在饭后的杂谈中感慨万千,称赞阿橘是一条忠犬,是一条苦命的好狗。
直到后来有人看见,村口的早点摊收摊时,阿橘屁颠屁颠跑过去,把小贩丢给它的包子一扫而光,就再没人提“忠犬八公”的事了。
白天的时候,阿橘喜欢趴在道边的小土坡上晒太阳。它总是蜷成一团躺着,前爪抱着后脚,把肚皮藏起来。下巴搭在半截尾巴上,眼睛眯成一条缝,耳朵不时地抖动一下。
一般这时候,村里人该上工的上工,该下地的下地,小道上人和车来来往往,嘈杂声不绝于耳。阿橘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懒洋洋地享受着和煦的阳光,颇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超脱淡然。
偶尔会抬起头来四处张望一番,像是有啥扰了美梦,然后又把头埋下去,继续养神休憩去了。
临近日落,阿橘才开始活泛起来。有时候会和其他的狗子疯狂地撒欢奔跑,有时候会在村头调戏人家的小母猫,有时候会慢慢悠悠沿着小路散步。更多的时候,是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绕着人的脚边转来转去,谄媚地讨要一星半点的食物。
大家都说,有时候,阿橘看起来还是挺安逸的。
贰
听我婆说,阿橘当年尾巴还没断的时候,可是风光的很。
那时正值农忙时节,地里的麦穗熟得金黄。当年没有现代化的机械,家家户户都是一家老小齐上阵,凭着一双双手,把麦草割下来,铺平在打麦场上。等火辣的太阳把麦草晒得一点水分都没有,就可以收齐放在石磙子下,赶着牛拉着碾子将麦草压平。磙子一圈圈走,麦粒一层层掉,然后捡去麦秆,剩下的就是麦粒和麦壳了。
最后,精壮的爷们儿赤裸着上身,黝黑的皮肤渗出细细地汗珠,双手把着木掀子,喊着丰收的号子,迎着风头,把半成品高高地扬起。
这是打麦子中最壮观的场景。麦壳随着风飘去,如同撑起了一面轻薄的金色旗子;麦粒齐刷刷地落在脚下,发出悦耳的哗啦声。
阿橘就是在这个麦场突然出现的。
村里人迷信因果报应,麦场又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饭碗,所以他们对麦场的阿猫阿狗都很善良,说猫狗通人性,是山里大仙的小弟,因此从不打骂玩虐,偶尔还会带些剩菜剩饭喂给它们,以保佑自己家来年多产麦子、多赚钱。
大概阿橘是最通人性的吧,知道“无功不受禄”。受了长年累月的恩泽后,对村里人非常亲近,每次离麦场大门还有大老远的时候,它就在门口摇着尾巴等候了。有时遇到别人家请来帮工的,它还龇牙咧嘴地叫个不停,一副“生人勿进”的凶煞脸。
我婆说,那时候的阿橘,就跟咱们现在上下地一样,有着“一份固定的工作”。
虽然在村民们的眼里,阿橘的“工作”完全不算个事儿,但是阿橘倒是兢兢业业,把麦场看得牢牢的,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叁
阿橘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它的前半生都被叫做阿黄。
事情还是要从柏油马路修进村里的那阵说起。
那时,为了让贫困村“摘帽”,县政府想方设法为村里拓宽致富路子。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果然,黑漆漆油亮亮的大马路一通进村里,一辆又一辆的小轿车立刻就跟进来了。
车上的下来的人,有的西装革履,脚上的皮鞋锃光瓦亮,都能当镜子照;有的富贵奢华,大金链子配着貂,说话永远是四十五度仰着头;有的平淡无奇,就是普通老百姓的样子,放人堆里就找不见了......
不过,这些人里面,只有一个,是村里公认最有实力的。
为啥?就因为那个人来村子那天,县里都派人一起跟着过来了。
那个老板在村子里住了三四天,每天就是东走走西看看,到村民家里嘘个寒问个暖,送点米面油之类的。他最爱去麦场,每天都会去转一圈。听说他以前也是从麦场走出去的,还说他特别喜欢闻麦子香。
那个老板临走前,村支书把村子里的人都召集起来,专门给他送行。也不知道这老板给村民们施了什么法术,竟然还有人抹眼泪了,不舍得他走。
老板的眼眶红红的,紧紧握着村民们的手,也很激动,大声喊着一定要让大家富起来,过上好日子。
老板走后,没过两天,十几台工程机械就开进了村里,停在了麦场边。
听村支书说,那个老板出资要改造麦场,全部用自动化的机器,还是德国进口的哩!支书还说,以后咱们割麦子都不用动手,只要开着车在地里转一圈,把麦草放机器里,不一会麦粒就能自己跑出来了。
所有人都激动坏了,都盼着赶紧动工。
除了阿黄。
肆
最开始,阿黄被那些巨大的钢铁怪兽吓到了。
它站在麦场门口,耳朵直直地竖起来,稍微向前,眼睛死死盯着这些不素之客,四条腿微微弯曲,尾巴高高地翘着,把胸脯挺得很直;口鼻处的皮肤紧紧地皱在一起,嘴唇往后,露出满口的牙齿,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一旦察觉到一丝异动或听到一点声响,阿黄就立刻大声地急速吠叫起来,一副随时就要扑出去的样子。
但是,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阿黄的身子一直在发抖,还抖的很厉害。
不过,一旦有村民过来,它又会变得很温顺,甚至还有点可怜。
有时候,会用力把耳朵僵硬地平贴在头上,绕着人的脚边拱来拱去,发出很害怕的哼哼声;有时候尾巴高高地举起,快速地向右摆动,一蹦一跳地抬头看着人的眼睛,仿佛是在自信地展示自己的“工作成果”。
那阵子,工程还没开始,大家根本没把阿黄放在心上,毕竟只是一个畜生,还入不得法眼。
直到有一天,村支书带着几家的男人,手里握着铁锹和棍子,匆匆赶去麦场。
后来才听说,阿黄咬人了。
再后来,工程热火朝天地开始了,再也没有人见过阿黄,不知道它跑去了哪里。
对了,那天村支书回来,给大家说,以后不能叫它阿黄了,说是那个大老板姓黄,要注意什么避讳。
“那就叫它,阿橘吧。”
伍
阿橘再回来,是去年的事。
有段时间,好几个在麦场上班的人说,在离厂区几百米远的小土坡上,总能看见一只土黄色的狗,直直地站着,定定地眺望着厂房这边,一连好多天都是这样。
过了不知道多久,这只狗又出现在了村子里,拖着半截尾巴。
它看起来很瘦,都能清晰地看见一根根的肋骨。黄白相间的被毛有一些杂乱,没有一点光泽。走起路来显得有点笨拙,没有青年狗的灵巧轻便,但是不知为什么,竟给人一种很稳当很老练的感觉。
它对村里的人都很亲近,常常跑到别人脚边蹭来蹭去,撒着娇转圈求抚摸,样子十分乖巧。
但是,唯独对村支书很有戒心。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相遇,它总是夹着尾巴,垂着脑袋,远远地绕开,和他保持着相当“安全”的距离。
大家都说,这大概就是阿橘。
不过啊,是阿黄能怎样,是阿橘又能怎样。
它只不过是一条狗。
一条半死不活的流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