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药箱两条腿,三月杏林四时春

 一

每天清晨,天刚微微亮,远处的青山露出黝黑的轮廓,月明星稀,公鸡啼晓。阿婆已经穿好衣服,开始在院子里踱步。走过二十圈,身体已经微微发热,再活动下筋骨,大口呼吸带着露水的新鲜空气,顿觉神清气爽。轻咳两声,用隔夜的浓茶漱口,再将半杯剩茶倒入种满牡丹的花圃。伸伸懒腰,新的一天便开始了。

第一件事是熬粥。阿公去世之后,家里再也没人砍柴,阿婆不得不改用高压锅。虽然只需要接电、按键,简单、快捷,但阿婆总觉得高压锅熬出来的稀饭不好吃,米油没有完全析出来,像是加稠了的米汤。

等看到高压锅滋滋地冒出白气,阿婆才放心地走出厨房,抄起院子里的扫把。院子不大,三五分钟就能扫完。扫到后院时,就把扫把支在鸡圈旁,数数鸡和腾鸭的数量,摸出新下的鸡蛋,默算一下冰箱里积攒下的数量,嘴里喃喃道,够带给美美吃了。

推开铁门,肩上背个小挑子,两头各挂一个5�升的塑料小桶,阿婆迈着小碎步子,不急不忙地向两里外的娘娘庙走去。土豆摇晃着尾巴,在窄窄的山路上一会儿追蚱蜢,一会儿折返跑。它是只胆子小的母狗,一看到人家门口的公狗,便夹紧尾巴,紧紧地蹭着阿婆的腿走。

娘娘庙旁边的竹林里有口清泉,村民用石块垒成了个水潭,方便大家打水。泉水清冽,清可见底,泉水注满水潭,再哗哗地往下流。阿婆身体依然矫健,轻快地灌满水桶,挂在挑子上,稍一用力,挑子便稳稳地挂在右肩。她右手轻轻搭在挑子上,甩开左手,不管山路怎样起伏拐弯,两只小脚走在上面总能稳稳当当,不急不慢。

等回到家,家里人已经起床,一锅白稀饭冒着热气,带着满满的米香,已经摆在了餐桌上。再加几块豆腐乳,一碟萝卜丁或者梅干菜,一盘炒青菜,每人一个鸡蛋、一块粑粑,便是一顿丰盛的早餐。

阿婆并不急着喝粥。她总是先把打来的泉水,倒进一个大铁壶,把煤气开到最大,猛火烧开水,一次能烧半桶水。早餐快吃完的时候,烧开的铁壶发出滋滋的声音。用烧开的泉水泡茶,春夏用黄山毛峰,秋冬用祁门红茶。

吃完早饭,阿婆便拎着满满一壶开水,到院子前面的医务室。两张破沙发,两条长木椅,两根输液架,一张旧桌子,一个铁皮柜,一只旧药箱,就是医务室里的全部家当。陆陆续续的便有村里的老头老太太过来问诊,感冒流鼻涕的,开一天的药,也就几片药丸,一两块钱;失眠睡不着觉的,就把安眠药掰成两半,一半收五毛钱,没带钱的,这次就算了。没生病的,也过来量量血压,听听心跳,哟,你的血压最近几次一直偏高,可要注意了。看完病后,也不急着走,几个老奶奶老大爷坐下来聊天,这家娶媳妇了,那家买汽车了,一杯热茶水,一坐就到开饭前。

村支书又来劝阿婆了。阿婶啊,村里的卫生室都要关门了,您老人家也该歇息歇息,莫要干这些打针弄药的事了,出了纠纷了可不得了。

    我卖药可不图钱,卫生室里的小医生,戴大口罩穿白大袿,一天到晚捧着手机,可有耐心给老太太看病?别人往我这跑,我能赶人家走?你个毛头,从出生到长大,哪次生病不是找的我,我跟你们可有过纠纷?

阿婶莫生气,我这也是行公事。上头问起来,你就说我劝过你,劝过好多次了。

阿婆经常讲,她最感激的人是毛主席。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那的农村人最担心的不是饥饿,没有白米饭吃,可以吃山芋,可以吃葛根。农村人最担心的是生病,生了病,运气好,能找到医生治好,运气不好,就一命呜呼。

    当时我们镇上只有两个医院,一个是公社医疗站,三个医生只坐台不出诊,离我们这片山村有十五公里。另一个是七零一医院,只服务七零一厂工人,不接待农村人。

农村人得了病,只能送到十五公里外的公社医疗站。那时候到公社没有公路,只能翻山越岭,先走到七零一厂附近的火车站台,再沿着铁路抄近道走到公社,非常麻烦。要么就只能打听个偏方,胡乱去山上采点药,到娘娘庙烧柱香。后来连娘娘庙也被破四旧砸掉了。

最头疼的是孕妇分娩。那时候还没有预产期的概念,孕妇也要挣钱工分,要砍柴、打猪草,往往已经破红流了羊水,才意识到将要分娩。根本来不及送医院,挣扎着回到家,找来有经验的接生婆,接生婆找不到,就随便找个生过孩子的妇女。孕妇和婴儿的命运就掌握在接生婆颤抖的双手上,在家里那把平时剪针线、此时剪脐带的剪刀上。所以那时候,婴儿的夭折率奇高。翻过娘娘庙所在的横山,往西南走,在乌龟岭的山坳里,有一片乱坟岗,埋的全是夭折了的婴幼儿。每隔不久,总会多一个新起的坟包,多几片薄薄的纸钱。

娘娘庙里的何道姑,本来也会把脉,有求必应,分文不取。庙后面的观音洞,也保存着从山上采摘来的草药。但自从砸了娘娘庙,何道姑也不知去向,有人说她去了九华山,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做道姑。白湖涝的李半仙,三代为医,善于医治跌打损伤、腰酸背痛,可惜因为搞扶乩,被群众举报搞封建迷信,被批斗得精神错乱。可怜的山里人,至此生了病都不知能找谁医治。

   1965年6月25日,出于对医疗卫生资源过于集中城市的不满,毛主席对卫生工作做出指示:"卫生部的工作只给全国人口的15%服务。而且这百分之十五中,主要还是老爷。广大的农民得不到医疗,一无医,二无药。卫生部不是全国人民的卫生部,改成城市卫生部,或老爷卫生部,或城市老爷卫生部好了。"他发出号召,"培养一大批‘农村也养得起‘的医生"。

为解决农村医疗问题,赤脚医生队伍走上了历史舞台。

    三

1968年,阿婆被大队推荐,到公社参加赤脚医生培训。

对于这件事,家里人是有看法的。我们大队有四个自然村,中间隔了三座山。每座山从山脚到半山腰,零零散散的都分布有人家。为病人出诊,光是翻山越岭就是一件苦差事,何况她只是一个瘦小的刚初中毕业没多久的女孩子。这是其一。其二,做赤脚医生依然摆脱不了农民身份,和留在大队挣工分相比,没什么实惠。与其辛辛苦苦,为病人提心吊胆,何不留在生产队,一辈子安安稳稳。

阿婆还是去了。支书讲了,做赤脚医生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为村民治病,为孕妇接生,比留在生产队,要创造出更多的劳动价值。支书还说,毛主席给了你书读,公社给了你饭吃,你书读得好,手脚又麻利,脑子又灵光,你不去谁去?大队里的年轻人,眼红这个称呼的可有好几个,要抓了紧哇。

    一个大队去了四个赤脚医生,只有阿婆一个是女性。培训只有短短三个月,要在这三个月内学会专业性极强的医学,照现在来看,简直匪夷所思。公社卫生站的三名医生,轮流给培训班上课。经常刚上课没多久,急匆匆的护士就推门而入,大喊医生,有急诊,医生,某某床有情况。各村选来的学员,只好翻起厚厚的《赤脚医生手册》,大半时间靠自学。

    一切因陋就简,先学病理常识,再学简单的打针、包扎伤口、针灸,最重要的接生,只是现场观摩了一个孕妇的分娩。阿婆说,我们八个接生员,都是十几岁的小女孩,第一次看妇女分娩。十二点进产房,推进来一个大声呻吟的孕妇,我们还在好奇,突然听到一声狼嚎,羊水、血水流了一床,两个接生员没忍住就哇哇哭了起来。女医生张口就骂起来,没出息的东西,看到血就哭,做什么接生员,都给我把眼睛睁大,仔细看清楚。接生员被骂得不敢出声,站在产床旁边不敢动弹。从破水、到开三指、开十指、婴儿娩出、胎盘娩出,整整用了六个小时。大家在旁边看了六个小时,就算接受过接生培训了。

最后结业, 发一个黄色的椴木药箱,内装听诊器、注射器、缝合针、血压计、橡胶手套等简单医疗工具,阿婆就正式成为大队历史上第一个接生员了。

赤脚医生是人民的医生,要做到随叫随到,能坚持下来,不是一件容易事。

阿婆年轻的时候胆子小,最怕半夜出诊。正睡得香时,突然一阵砰砰的敲门声,山里人粗鲁、下手重,心情急切,敲门简直要把门拆掉。阿婆的油灯一亮,山里人就急躁地扯起嗓子,医生啊,我家主婆要生了,辛苦你走一趟了。阿婆急急地穿好衣服,抄起药箱,就随山里人出诊了。

    月明星稀,山风刺骨,阿婆的一双小脚要赶上急匆匆的山里人,只能走一段跑一段。山里人沉默寡言,走一路也搭不上几句话,只听得阴风摧动树林的声音。有的病人家属穷得连煤油灯都不舍得点,在漆黑的山路上凭感觉往前走,对山路两边时常出没的鬼火司空见惯。

最骇人的是经过乌龟岭的乱坟岗,所在的山坳正处在风口,风声凄厉,吹得挂在树枝上的纸钱哗哗作响,仿佛有无数冤魂无法安眠。空气里有一股腐败的酸臭味,贪吃的野狗孜孜不倦地刨开新土,眼睛在黑夜里射出绿色的光芒,仿佛是阴间的亡灵。惊起一片乌鸦,必是山上的野猪半夜出动,准备偷食山下的庄稼了。

山里多雨,湿气重,一到下半夜就起雾,头发上也结了一层露水。如果是新下雨不久,便能听到远处的瀑布哗哗作响。山路中央被鞋子磨得低了一层,流着一股细细的雨水,使得山路也泥泞难行。阿婆要强,从不要人扶,背着一只大药箱,脚踩一双解放鞋,山里人走多远,她就能走多远。

出诊走夜路少则半个小时,最远的村子则要走两个半小时。看过病后,照我们当地的规矩,要由病人家提供一顿面条,算是对阿婆出诊的犒劳。如果是接生,则要另外送阿婆几枚红鸡蛋,权当是医疗费。几枚红鸡蛋,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绝对是拿钱也买不来的山珍海味。我爸爸回忆说,他们家是工人家庭,在那个年代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鸡蛋。有的病人家里实在太穷,连红鸡蛋也出不起,阿婆也不以为意。因为赤脚医生本来就是免费为农民服务,医药免费领取,出诊计入工分,算生产队的义务工。

如果病人是感冒发烧、跌打损伤,则只需打针、敷药,简单处理一下即可结束。刚开始时,阿婆胆子小,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往往要病人家属送她回家。等她半夜出诊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就养了一条土狗,取名土豆,陪她走夜路。阿婆说,那时候大家都不容易,折腾一晚上,第二天还要上工。家属送我回家,一是没法照顾病人,二是走两趟夜路,整夜没法睡觉,白天就没法上工挣工分了。如果病人是孕妇,则要服侍孕妇分娩。婴儿出生后,还要给宝宝擦洗,消毒肚脐,帮宝宝吃第一口奶。从头到尾忙下来,要从半夜忙到第二天白天。

    到了第二天,不管有多累,阿婆依然要像其他生产队员一样,下地干农活。

    五

阿公是银行干部,那时候银行还叫信用合作社,阿公是山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阿公似乎一直很忙,忙得连家都很少回,一个月有大半个月住在单位里。阿婆又是赤脚医生,所以阿婆生下妈妈后没多久,就被送到了太太家。妈妈在太太家长大,长到七岁时,到了读书的年龄,才被太太送回了家。

    妈妈不喜欢这个家,在这个家里,阿公阿婆都像是陌生人。阿公呢,经常看不到他的人影;阿婆呢,一天到晚在忙。往往到了深夜阿婆才出诊回来,妈妈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觉得阿婆回家了。可到了早上,阿婆的床铺又空了,原来是一大早就被村民叫走看病了。证明阿婆晚上曾经回来过的,是摆在饭桌上的村民送的几个红鸡蛋,是一块野猪肉,是一包冬笋干。

妈妈一回家,就成了舅舅的小保姆。阿公阿婆在外忙碌,她又包揽了全家的家务。打猪草、砍柴、捞浮萍、烧饭洗碗,天天都要干,样样不能缺。妈妈刚做家务时手生,有一次失手打碎了一摞盘子。她很害怕,就像新来的丫鬟打坏了主人家的首饰,惶惶不可终日。阿婆要凶她,阿公却说,不做事的不能批评做事的,没什么大不了,再买的几个新盘子就是了。妈妈这才知道了阿公的好。

妈妈最烦做家务,最烦砍柴。砍柴是雷打不动的事,不砍柴,就不能烧饭,就没得吃喝。白天要上课,早上有露水,又要起早烧饭,只能趁下午放学后到山上砍柴。她和舅舅两个人结伴上山,山脚下树枝都被砍光了,只能往深处钻。随手折根藤条,把折下的树枝捆在一起,一人背上一捆,一捆有三四十斤重,再小心翼翼地朝山下走。遭遇过蛇,也摸到过山鸡蛋,山路崎岖难行,遇到下雨天路滑也是常有的事。

村里人提起阿婆,无不交口赞誉。她恐怕是山里历史上第一个不收医疗费又随叫随到的赤脚医生。她入了党,成了生产队的劳模。可妈妈只想有个平凡的阿婆,哪怕平凡的只会烧饭、哄孩子。没有阿婆阿公的家,院子里总是空荡荡的;没有阿婆阿公的关爱,屋子里总是冷冰冰的。

妈妈曾经鼓起勇气对阿婆说,阿妈做赤脚医生这么辛苦,又不赚钱,又照顾不了家,有什么意思呢?

阿婆说,我做习惯了,就再也放不下了。

妈妈劝不了阿婆,只好盼着早日读住宿高中,早日脱离没完没了的家务。

    六

阿婆作为村里的赤脚医生,最主要的还是接生。据她自己统计,她一共接生了大概1100多次。最刻苦铭心的接生有两次,一次是第一次接生,另一次是妈妈生我的时候。

    第一次接生,情况就很棘手。当时阿婆刚结束培训,村里人觉得她年轻没经验,并不信任她,家主婆要分娩了,宁愿找个有经验的老太婆,也没人找阿婆。有一个孕妇前一天已经破水了,肚子痛,宫缩无力,生不下来。男人找了几个有接生经验的老太婆,都束手无策,最后找到了阿婆。

阿婆第一次接生,心里想的是一定要成功,给村里不相信她的人看看。可是没有经验,她也没有好的办法。她看产妇偏瘦,身体虚弱,已经折腾了这么久,早就没了力气,便做主用红糖水打鸡蛋,给产妇增强体力。并把一家人赶到室外,和产妇聊天,使她放松心情。从上午折腾到傍晚,婴儿终于生了下来,只有五斤重,却脐带绕颈三周。刚生下来的时候婴儿全身发紫,迟迟哭不出来。阿婆按照手册上的说法,给婴儿轻轻拍背,人工呼吸,才恢复正常。凭着这次接生,阿婆的医术终于在村里传开了。

    第二次是妈妈生我的时候。阿婆计算预产期很准,妈妈在预产期当天破水、分娩。当时阿婆已经五十多岁,经验丰富,深得村民信任。因为爸爸是七零一厂工人,所以妈妈可以到七零一医院就诊。但家里人都认为七零一医院妇产科医生太年轻,还是决定请阿婆接生。

阿婆那双白皙瘦小的双手曾经见证过无数生命的奇迹,在接生自家女儿时却颤抖不已,心理紧张得不敢下手。所幸的是妈妈在银行工作多年,见多识广,颇能杀伐决断。她反而开导阿婆不要紧张,生小孩只是小事一桩。她后来跟我说,生小孩一点也不痛,电视里全是骗人的,我生你的时候很快就结束了,你将来生宝宝时也无需害怕。

等到大姑怀头胎的时候,姑父和大姑不相信阿婆。他们都是七零一厂工人,相信现代医学,信任七零一医院。大姑即将分娩时,肚子痛得厉害,姑父把她送到近在咫尺的七零一医院。妇产科医生经过一番检查,认定大姑难产,医生做剖腹产手术的风险太大,拒绝接诊。姑父没有办法,只能找来七零一厂的货车,折腾半天送到县医院,大姑已经错过了手术窗口,产下一个死婴,死于严重的脐带绕颈。

赤脚医生的意义在于以较低的医疗成本来满足广大农村的看病需求。因而赤脚医生的工具通常是简单的、粗陋的;赤脚医生的医术通常也是普通的、一般的。然而与现代规章制度规范下的医院相比,赤脚医生具有保证随叫随到的高度责任心,与村民之间形成了超乎医患关系的情谊,这些都弥补了医术上的不足。

如果让阿婆接生大姑,面对脐带绕颈这种难题,她可能也会束手无策。但她决不会像七零一医生那样冷冰冰地拒绝。她肯定会坚守在孕妇身旁,哪怕是要送到医院也会紧紧随同。明知无力也要坚守,这就是赤脚医生的可贵之处。

    八十年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拂学了大江南北。我们那也开始开放矿山,几个不大的山村仿佛一夜之间冒出了许多厂矿,七零一厂的工人也纷纷离职下岗,在村里举办各种作坊式工厂。

市场经济围绕市场转,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的围绕着钱转。各个生产队的赤脚医生也纷纷丢掉医箱,穿上了皮鞋。到最后,我们这个片区十来个自然村,只剩下一个老中医、一个阿婆两名赤脚医生。七零一医院的医生队伍也随着七零一厂工人的流失而日益减员。到后来,山村里又恢复到了无医可寻的状态。

阿婆说,我坚持给人看病,没什么可舍得炫耀的。一是阿公在银行做官,不需要我死命挣钱。二是我这个人心肠软,病人有求于我,我开不了口拒绝。你想想,有钱人看病会到县医院,工厂工人可以免费到七零一医院就诊,剩下这些穷苦人、得了急病的,就只能找我们这些赤脚医生了。别的赤脚医生要养家、要赚钱,人家辞职不干也能理解。别人找到我,我怎么推脱。难道我什么也不干,天天要你阿公养活?他本来就不顾家,我挺尸吃白食,岂不更惹他嫌?

    没有了其他赤脚医生,找阿婆看病的病人更多了,她也承担起了在大队接种疫苗的义务。我还记得在七零一小学读四年级时,有一天阿婆到学校里给农村学生打疫苗。那时候七零一小学生源减少,开始招农村学生。这些农村学生要交一笔高昂的借读费,每天上学要走很远的山路。加上他们不会说普通话,所以和工厂子弟是天然的两个群体,基本不相往来。他们往往坐在最后两排,成绩垫底,沉默寡言,鞋子上因为走山路而沾有泥巴。

    阿婆打开药箱,拿出一个个针筒和疫苗。教室里乱哄哄的,前排的七零一子弟在医院里已经免费接种过,大家转过头看农村学生,嬉笑着指指点点,准备看他们害怕打针的窘态。

第一个农村学生说,我不打针。

阿婆说,这个疫苗防乙肝的,打过就不会得病了,多划算。

我家里没钱,我不打。

这才两块钱,很便宜哇。你交不起钱,我给你垫上。

小胖罗突然喊起来,他不是没钱,他怕疼。

小胖罗的爸爸是七零一招待所的罗厨子。他一喊,大家像等久了无法忍受一样,爆发出一阵轰笑。

那个农村学生的脸唰地红了,羞愧得把头埋进了课桌里。

阿婆生气了,她一生气,讲话就又快又急,普通话里夹带农村方言。你们这个班里有多少个学生?40个有吧。我就问,哪个不是我接生的。你们这些厂里的孩子,在医院打疫苗的时候哪个没哭?你们骄傲,医院给你们免费打疫苗,你爸妈怎么不到医院里生你,不还是找的我。在我这,你们都一视同仁。你哪个孩子在娘胎里呆的时间长短我都知道,谁的屁股上长有痔我都知道。一个个小毛头自己不怎么样还笑话别人?

    后来,同学们便跟我说,美美,你阿婆真凶,我们生病可不找她。

国民富起来之后,便有了财力建立正规的医疗机构。每个村成立了卫生室,由取得医疗资格证证的卫校毕业生或考取了资格证的赤脚医生坐诊。

还在坚守岗位的赤脚医生面临着决择,要么不再行医,要么学习医学理论考证。这个政策使很多赤脚医生丢掉了继续行医的念头,也结束了赤脚医生的历史。从此之后,赤脚医生的称呼取消,留下来的改称乡村医生。阿婆说那次考试并不简单,除了考操作,还要考医学理论,她不得不抱着医学大部头埋头苦读了好几个月。

乡村医生不用再出诊,主要呆在卫生室。这个村卫生室位于村子西头,有三间平房,用布帘隔成一个个独立的注射室、输液室、医药室、候诊区等。村卫生室有三个人,除了阿婆,其他两个都是刚从卫校毕业没多久。每个医生有单独的办公桌,有供值班医生休息的床铺,并仿照医院印制了村民健康档案。

卫校毕业生,通常是由于学校分配才到了村卫生室,也通常不会安心在农村做一些对他们来说比较低级的基层医疗工作,经常呆不了几年就会想办法离开。最开始的两个就很典型。一个沉默寡言,刚来到村里的时候消沉了一段时间,但没多久就调整了过来,买来许多医疗著作,刻苦自学。两年后终于如愿以偿,考入了医学院攻读脑外科,后来成为我们市人民医院的脑科专家。另一个无意于医学研究,看中了凤凰山上成片的牡丹花的药用价值。他从山民手里收购牡丹花根,再租车贩卖到其他省市。他以此发了财,便辞掉工作,专门从事牡丹花药材的生意。

乡村医生微薄的收入、尴尬的定位,是促使这些卫生毕业生来一批走一批的主要原因。我们村卫生室成立这么多年,以坚持下来的,阿婆算一个,老家在江北的王姐算一个,来自甘肃的小刘算一个。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阿婆也不喜欢呆在卫生室,她总觉得呆在卫生室太拘束。在卫生室要穿白大褂,看病开药要登记,病人来了要带口罩,检查病人身体要戴橡胶手套。卫生室的墙壁总是白花花、明晃晃的,空气中充斥着酒精和消毒液的气味。

阿婆还是喜欢出诊,像当年的赤脚医生那样自由自主。她总是说,我做医生,跟现在这些年轻医生不一样。我脑袋里对每个村民的身体健康甚至个人家庭情况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病历档案。我对病人看病是随叫随到,病人一个电话我就要立马赶过去。哪像现在卫生室,是病人等医生,如果病人走不动了,是不是就不用治疗了。更不像市里的医院,去看病要先挂号,还要预约,病人本来就急着看病嘛。现在的医术是进步了,医生和病人之间的距离却拉远了,出现这么多的医患矛盾,难道跟这个就没关系吗。我们赤脚医生虽然是泥腿子,医术不高,但和病人的关系可是最亲密的。

阿婆退休的时候,已经60多岁了。赤脚医生本来不属于国家工作人员,也就没有建立正规的退休制度、养老金制度。除了最后十年,乡镇卫生院给他们交过少量的养老金。可是,等她年龄已大,不得不停止工作时,只能拿到每月区区几百块钱的养老金。为了争取退休待遇,已经66岁的阿婆不得不重新捧起课本,以完成考试认证。

国家曾经积贫积弱,无力养活一支庞大的赤脚医生队伍,也无力养活后来的乡村医生队伍,造成这些农村基层医疗力量的薄弱、混乱。等到国家有财力做出补偿时,也只能依靠考试认证、组织证明等手段来确定享受退休待遇的资格。阿婆抱怨归抱怨,还是不得不认真复习备考,像高考的考生那样,没日没夜的背题。不同的是,高三学生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阿婆的人生之路却已走到末尾。

阿婆考试通过后,享受到每月两千多元的退休待遇。对此,她很满意,尽管年轻的时候,作为赤脚医生,她几乎是在以零报酬的服务奉献了自己的青春。两千多元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基本也没什么消费,这点钱主要用于亲朋好友之间随红包,购买三七粉,甚至还补贴因七零一厂经营不善而经常歇业在家的舅舅。

尽管退休在家,她依然闲不下来,村里的老人生了病,仍然习惯找她。老太太们到她那里,半是看病,半是聊天。阿婆家,几乎成了村里的老年人活动中心。尽管村卫生室可以报销医药费,依然是冷冷清清,不比阿婆家热闹。阿婆开药,自然是报销不了,但她开药,只求药到病除,一般只开一天的药,一片药甚至可以分成两半开,决不过度医疗。对于头疼发烧,她极为擅长,比村卫生室里只能引经据典的年轻医生要高明不少。

    阿婆年轻的时候走了太多的山路,有太多个夜晚因为出诊而不眠不休。到年老的时候,她的双腿已经微微变形,有点�O形腿。所以退休以后,她基本不出远门。

    我女儿出生后办百日酒时,我们把她从老家请到了南京。她曾经接生过上一千多次,对婴儿护理非常在行。她给我女儿洗澡时,一双手灵活快捷,左手托住婴儿腰背,右手用艾草水擦洗,上下左右翻转,甚至一只手倒提着女儿大腿,一只手给她洗头也毫不含糊。习惯了两个人才伺候得住的女儿吓得哇哇大哭。我和妈妈在一旁也看得目瞪口呆,生怕她一不小心失手。阿婆引以为豪的手艺,在我们看来已经是粗暴了。

�阿婆总是说我对女儿太娇惯。女儿洗脸、洗屁股、洗身子各有一条毛巾,她总是搞混;每次女儿拉完便便,我都会给她洗屁股,她说没必要;我支持婴儿不能吃盐,她说没事的,小孩趁早尝尝大人的食物才不会挑食;我说女儿睡觉要哄,她说大人要做事,小孩累了就会自然睡;阿婆说婴儿乳头内陷挤一挤就好了,医生却说坚决不行,会引发感染……

阿婆很失落,她那一套赤脚医生的手艺,在我们这一代,在大城市里已经没人稀罕了。城市里车水马龙的街道、超市里琳琅满目的货架、密集封闭的住宅,都让她手足无措。

没呆几天,她便坚持回家,回到了那个她所熟悉的、为之奔波了大半辈子的山村。

    阿婆呀,在老家做赤脚医生也好、乡村医生也好,你辛苦了大半辈子,愿你在那里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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