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梧桐,时间久了,我忘记了有几棵。
我记不住数量,但好像每一棵又都有印象,粗的细的,高的矮的,每一棵都那么直挺挺的。
可惜我没机会再问问他,院子里种那么多梧桐干嘛,也可能没什么原因。大概谁给了他一些梧桐树苗,也许他觉得院里能落凤凰。的确是梧桐长起来的时候,院里可以遮荫。然而好多结果都是人的有意无意随意而生,那梧桐也是。
梧桐长起来的时候,我还没五岁。
父母少年时便相爱,作为第二个孩子,他们22岁时生下我。二十六七岁的夫妻满眼都是彼此,我自然也早早被送去上学。
我跟着五年级的堂哥上学放学。有时我放学早了他还在上课。我会在他课间时去他教室,他坐在最后一排,我靠着墙蹲在那里一节课也不会被发现。我小时比较讨喜大概也是因此,四岁半的孩子那么蹲四十五分钟,不吵不闹,安静的要命。
像树的年轮一样,经历的是苦难,年轮的痕迹也深一些。人的记忆是这样,小孩子也是。
我的第一个苦难是一场大雨。
雨有多大,我不知道。中午放学我跟着堂哥跑回家,他一只手推着自行车,一只手挡着头往前跑,我在后面跟着。跟不上了,他就停下来看看等等我。
我把嘴张到最大,一边跑一边哭,哭两下就不能哭了。鼻子不能呼吸,全是水,到处都是,嘴巴呼吸三两下还要吐吐口水和雨水。我两只手平着放到天灵盖上遮挡,手往下放一点就看不见路,往上一点就被雨水扑面。
天地在打架,每一颗雨滴都在抗争中达到了最大张力,被土地用风拽过来。有时太用力,杨树枝也会被拽落,堂哥腾出来一只手挡着头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他应该觉得带着我回不去家,中途路过的村庄有个没人住的房子。让我在那房子大门的厦子下待着,等他回去喊大人。
从院外还能看到里面种了棕榈树,我一直以为那是芭蕉树,因为那树做的扇子让我联想到芭蕉扇,身边大部分大人也都不能解答我那到底是什么树。
小时候我认为黄河故道是北方,那些少见且奇怪的树都被我划分给了南方。觉得把南方的植物种在北方土地上的人,是细腻柔软的。
我在厦子下待着的时候,几个大人问我话,问的什么我记不得。只感觉大人很大,他们站在我面前,像梧桐树又高又大。
夏天的雨太急促、匆忙,雨在收尾。爷爷也来了,骑着他那辆大架自行车。我们把二八自行车叫做大架自行车,因为连接车把和车座的那个钢梁,小孩无法驾驭。爷爷把我抱到后座上去,车子支起来的时候后座比我高,我很难爬上去。跟着他回家路上印象就没那么深了,只记得安逸。
回到爷爷家,妈妈送来干净衣服。我喜爱的浅绿色毛衣也在其中。毛衣是姐姐穿过后给我的,我很喜欢它。不知道是谁织的,还有一些红线规律的交织穿插成花纹。我觉得织这个毛衣的女人手很巧,漂不漂亮全然不重要,一定亲和聪明且温柔。
我也不知道四岁半的小孩哪里来的这些想法,现在想想可能是天赋使然,从这个介质上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心情。那些柔软的心意印在了物体上,被一个孩子发现了本质。
我穿着我喜爱的毛衣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天还是黑压压的,梧桐树叶子把天遮了一大半,又透一些微光。雨彻底停了,到处湿哒哒。手是凉的,身上是暖的。爷爷许是在看他的梧桐树,许是在看我。
梧桐树干还没有中空,打湿了的梧桐叶子偶尔坠落,在地上,在房顶的瓦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