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始无终
绿
(一)
我出生在一个雪天,一个真正的雪天。
漫天白雪纷纷扬扬,凋零的大地并不衰飒,步履匆匆的人们来来往往。还有孩童,他们的瞳孔里,曾住着一个白色的素雅世界。
人们在这冰冷的世界留下了温度,这温度似乎让雪也变得温暖了。
我住的地方叫绿街,儿时的我喜欢每天欢快的在绿街上奔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仿佛看见了这个市井。
(二)
绿街很热闹,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
我的小主人每天会去学堂,回来记诵读过的歌谣,在他频繁的记诵中,我也记住了一词半句。
这里荒芜寸草不生,
后来你来这走了一遭,
奇迹般万物生长,
这里是我的心。
“我没有见过万物生长,所以,我希望能够见到。”我的小主人读完诗,对着我说。
“我也希望。”我不能说话,只能在心里默念。
绿街上还有一个流浪汉,他住在街角胡同里,一个小棚子就是他全部的栖身之地。
他还有一条狗,叫马驹,瘌痢头,和他的主人一样。很凶猛,所以我从来不和它说话。
至于那个流浪汉,听街上的人说,它是我刚出生那年来的绿街,当时的他很精神,还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有一天我看见他抱着他那条叫马驹的狗,喝着讨来的半碗酒,红着脸说着过去。
“我曾想饮马江湖,可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背上孤独拿上剑,决定要马不停蹄,一意孤行,突然冒出一个人,抱紧我,说,我想和你分享这漫长的一生......”
“我一激动,把剑给扔了,把马烤了,一回头,人没了......”
(三)
大概是在我刚刚要成年的时候,一群人来到了绿街,他们用红油漆在墙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字,听他们说,它读作“拆”。
老城区要拆迁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我家属于前者,因为有一大笔拆迁款;我属于后者,因为我不想离开这里。
可是,就在搬迁前夜,小主人进了ICU,我不知道它得了什么病,但是一大笔拆迁款就这样在几周内烧光了。曾经以为只会发生在少数人身上的,因为一个人而家道中落的故事,降临到了这个本就不富裕的普通家庭。
后来的事,我也记不清了,只知道,随着小主人的离开,这个家已经找不到和我的联系。在忙碌中的其他家庭成员忘记我之后,拆迁后破败的绿街上,只剩下一条丧家之犬。
绿街到底是没有重建起来,刚刚拆迁完毕,画了个大饼圈到钱的开发商就跑了,城市规划局找了很多人,也没有愿意接手绿街这个烂摊子的。就这样,这时的绿街就成了卫星地图上的一条细细长长的疮疤。
(四)
我是在一次争夺食物的过程中再次看到马驹的,那时的我饿的身体瘦弱,在垃圾堆上好不容易刨出点残羹冷炙眼看就要被几只围过来的野狗抢去。
这时,马驹出现了。
看着它吓退那几只野狗,我第一次觉得它的瘌痢头看起来如此可爱。
只是,它虽然凶猛依旧,我却已经能够从它身上感受到一种衰颓的意境。
“马驹...”我试着喊他,却看见它对我呲出一口黄牙,“他走了,我也不叫马驹了...”
“那你现在叫什么?”
“叫饕餮。”他的前爪在地上划出了两个看上去很复杂的字。
“饕餮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是他走之前给我取的。”我才知道他指的“走了”,是“死了”。
再到后来,饕餮也走了,死在一群野狗的撕咬中。
它被他叫了一辈子马驹,也没有来得及变成他的马驹。
红
(一)
绿街要变了,据说终于有人准备接手这个地方了,在那张极尽描摹的建设规划图上,一个素雅明媚的校园赫然在目。
我应该是高兴的,因为我那天回了那个破败的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但还有一张小主人的照片,我舔了舔他相框中的脸庞,就像他还在一样。
(二)
施工前的那个夜晚,我就这样蹲在街角,望着停在路口的那些工程机械,庞然大物,期待着绿街变成一个新的模样。
而那个红衣姑娘,也是在那个夜晚走进了我的生命里的。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盏昏黄的路灯下的。醉了酒的路灯在风中摇摇晃晃,她的红色风衣随风摇曳。
我看不见她的脸庞,但感觉到她好像在对我笑,对我招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接近她,她却回过头走着。
我忍不住跑起来,想要去碰触她的衣角。
但是她看着那缓慢的步伐,拼命奔跑的我却怎么也无法追上,这甚至让我忘记了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的我是怎么爆发出这样的力量的。
(三)
我就这样跑啊跑啊,不知道跑了多久,只觉得我与她的距离在一点点的缩短。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黑影突然从我面前经过,拦在了我面前,阻断了我的视线。
我感觉到一脚揣向我,于是,像是中了邪一样的,我疯了一样的跃起,狠狠的对着黑影撕咬了下去。然后看着那个黑影倒下的同时,我用尽我最后的力气冲向了那个红衣身影。
碰触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笼罩住了我,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只觉得整个身体像是在一瞬间老去了,毛发枯槁的像个快要进入棺材的老人。
我跑过了整个绿街,匆匆一夜,却像是跑完了自己的一生。
最后一刻,我听见耳边一个朦胧的声音:“既然累了,那就睡吧。”
于是,第二天的绿街上,躺了一只老狗。
白
(一)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颓废的病体依然在苟延残喘。
在曾经的绿街,建起了一座校园,沥青柏油马路,砖墙黑瓦,一切崭新的让我认不出半点绿街的影子。
而今年的这场雪也如约而至,只是,它似乎并不像是对这美丽世界的祝福。
我伸出手,接住了一片从空中飘落的雪花,它在我的掌心中融化,散发出一种腐败的恶臭。
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要将这称之为雪花,因为它和我记忆中的雪花完全不同,那个时候的雪花的颜色好像叫...白色?一种我现在除了孩子的瞳孔,已经在别处找不到了的颜色。
然而现在那“雪花”,充其量只能说是一粒会融化的石油油滴,混杂着褐黑色和暗黄。
每每穿行在这雪天里,我总会觉得像是小时候失足掉进了沥青桶那般。
(二)
我忽然记起那首绿街学堂里的小诗。
只是,绿街消失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回忆那首小诗了。我至今都不理解为什么它描述的场景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看到过这个场景而写下这首诗的人又去了那里。
若是年轻时候的我,或许还能够有力气去奔跑,去寻找写下它的吟游诗人。只是,我连绿街都找不到了,我就算找到了那个讽刺的吟游诗人也没了作用了吧。
可是,为什么我今天又想起了它呢?
亦或许,我想起来的并不是这首诗,而是倒过来的它。
这里是我的心,
奇迹般万物生长,
后来你来这走了一遭,
这里荒芜寸草不生。
似乎感觉好多了呢。
(三)
“不过,想这些无用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这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印记。”雪落在我的身上,融化的就像开水瓶瓶胆“砰”的一声炸裂。
我蜷缩了下身子,身着防化服的人们对我指指点点,但我听不懂他们戏谑的笑声中,到底在说什么,或许只是在嘲讽我一身腥臭的皮毛吧。
我是一只狗,我只是路过,我抬了抬头,而后继续往前走。
蓝
(一)
我或许是死了,走在路上死的。
死的时候或许很寂静,以至于当我倒在地上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无力挣扎的生命逝去。
可我或许又没有死去,因为当我再次费力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却是一个身着苍色长衫的老人坐在面前。
桌上一壶茶水煮的正沸,窗外的白雪下的正紧。
至于我......
我有些不自然的举起双手,那里遍布皱纹...等一下,我似乎...变成人了?
我...我甚至还坐在了桌子面前,而不是爬在那?
我有些不可思议,不仅在于我身体形状的改变,更惊讶于我是如何几乎在一瞬间就适应了人的动作。
我望向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我能够感觉得到是我自己想要来到这里,而不是被什么奇异的力量带来的。而他,那名老人,也似乎是响应我的召唤而来,这是一种谜一样的直觉,不论是作为狗,还是作为人,我下意识的去相信这个直觉。
“你,来到这里,想知道什么?”
“我...”我的脑中瞬间闪过很多画面,我想知道为什么绿街会消失,饕餮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追不上那个红衣姑娘,雪为什么会变成黑色的......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些在我的半辈子里困扰着我的问题,现在却忽然不那么想知道答案了。
我有更想要知道的,更需要知道的东西。
我停滞了很久,终于轻轻的问出了一句话。
他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氤氲的蒸汽缓缓上升。
杯中的茶水被他的动作弄浑了,底部的茶叶上浮,在水中做着无意义的翻涌。
于是,听了我的问题后,沉默了良久的他,做的第一件事,只是把这杯茶递到了我的面前。
“喝?”我有些好奇,望着那混乱的茶水,犹豫了一下,想等那短暂的不规则平复后,再去饮茶。
“嗯,喝下吧,再迟就错过了。”他点点头,顿了下,又补了一句:“就像在提灯而来的夜,诗人却已打烊。”
错愕间,第一道细细的水流已经被我咽下。
苦苦地,涩涩的,因为茶底上浮,清澈的茶水被瞬间打乱,清香中像是被生硬的插入了苦涩,破坏了这本该是享受的一瞬。
(二)
“小学时候,报名费可以先欠着,到了秋收时候还没交,就会被赶回去要报名费,有一次全班就剩我一个人没交了,家里的情况我也清楚,于是在上学路上的小河边坐了一下午。”
“小河很小,甚至可以说只是一条溪水,丈许宽的河刚刚能够淹到我的脚踝。”
“我就这样坐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曾经的自己会在这里和同伴嬉戏打闹,会赤着脚在石缝间摸鱼虾,会在有点委屈的时候默默的坐在小河边对着它倾诉。”
“那静静流淌向那远方的小河仿佛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伴侣,陪着我走过那些欢笑和悲伤。”
“然而,那一次,我坐在小河边,却不知自己该对它说什么。”
“我没有委屈,没有悲伤,也无法表述当时的感情。只是觉得那条小河似乎是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这样看着河水流去。蜷缩着身子,看着阳光从我身上划过,却驱不散我心中的寒意。”
“那条小河,还是那条小河,它还是那个温和的流速,还是刚刚漫过我脚踝的深度。可是在那个下午的我眼中,却好像变深了,深得我甚至不敢涉足其中。”
“记忆那浅蓝色的河水,它的颜色也在我眼中逐渐变深,变得比绛蓝色还深,深得我好像看不到我在水面上的倒影了......”
(三)
“后来呢?”我手中茶盏里的茶水早已平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故事里的情景似曾相识,它没有出现在我作为狗的生涯中,却似乎占据了我记忆的一角,只等待着被揭开的瞬间。
“于是,我被吓的一个激灵,从河边跳了起来,撒腿就往家里跑。”
“只是,我跑到家门口又犹豫了。我没有像往常遇到奇异的事情一样,直接跑进去对着父母说。而是,停了下来,整理好我跑乱的衣服和书包,假装正常放学回家的样子,走回去了。”
他的语速很平缓,时至今日,我似乎还能听出他平淡的叙述里微小的颤动。
他转过头,释然一笑:“我当时搞不清那个在小河边的感觉是什么,现在似乎明白了,在河边的那一下午是我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候,这孤独比那条小河还要深。”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这样站起身子,向着院门外走去。
我抿了一口茶,很清澈,很舒服,我却是喝不下去了。
搁下茶盏,我跟了上去。
(四)
暮冬时烤雪,迟夏写长信,早春不过一棵树。
正值冬春交际,萧飒的世界里,本该有无数微小的生机正在盘桓等待,就像那年七月,在拉萨,一个乌云密布的小雨天,我坐着火车环绕山谷,想在途经纳木错时赶上日落,可天色直至暗沉也没有转晴。同行的几个藏民小伙出站后背驮着包消失在雾色里,我一个人在中转站台外吃薯片,等下一班回程的火车......
“奇怪,我经历过这些吗,为什么眼前的这一切都如此熟悉?”我摇摇头,眼睛却再一次被院中的景象吸引了。
他的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空阔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除了目力所及的远处院子角落里,有一个不那么引人注意的树桩。
“老家砖墙外有株榉树,主干挺拔,枝叶葱茏,打我记事起便在那。四五月起大风,隔窗见树影如獝狂可怖,一到深秋枯叶便簌簌掉落一地。老树在扩院时被伐,乡里懂木活的说,软木弃之可惜。一时间院内锯声刺耳,木屑飞扬。后来,它就剩得一截秃桩,半身嵌入墙体,像角落里的一张矮板凳。”
他忽地回过头,凝神望着我。
我有些错愕,惊讶于我为什么有去过拉萨的记忆,为什么会知道这颗树桩的故事,又为什么会在看到它的一刻下意识的把那些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东西说出来。
他却似乎并不感到惊讶:“我曾经听到过一句话:人心若已荒芜,人生处处是荒野。”
(五)
于是,他就在说完这句话以后离开了。
我也隐约的知道,他该离开了。
我是一个内敛的人,风霜与刀剑,全都嚼碎了往下咽。
正如我那句几乎不算是问题的问题:“这壶茶水会开吗...”
他是我执念产生的影子,引导着我去我的这一世,甚至几世前的记忆里寻找执念的答案。
现在他化作一抹蓝,消失在了这片荒野。
我也该走了。
就像那太阳,正冉冉升起。
后记
绿街依旧破败,据曾经住在绿街上的几个不愿搬迁的老人说,那天晚上有一条饥饿的流浪狗误食了工地废料后,突然在街道上发疯似的狂奔,当时正好开发商巡视整个建筑工地,正好撞上了这条狗,下意识去踹,结果被这条突如其来的流浪狗猛然扑到,腿上被撕咬下了一大块肉。
后来虽然送进医院保住了一条命,却留下了心理阴影,认为开发这里不吉利,临时中止了施工计划。
于是也就再也没有人想要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