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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闭上眼睛,是空的,当“空”渐渐清晰之时,睁开眼睛,是白茫茫的雪原。雪原在哪?可能离星星一样远,也可能离你的头顶一样近。入眼可见的,不过蓝和白,雪地被踩得咯吱作响,这个空间出现另一种颜色,一个浑身赤裸的人。
  小白行走于雪原中,不知寒冷,不知饥饿,也不知疲倦。若是询问他:从哪来的?为什么来这?此类问题只能像雪花一样沉没在雪原上,因为他还不会说话。在宽广无垠的雪原中走走停停,就是他的生活。
  此刻,他的双脚陷在雪地里,前方出现了一棵小树。他的双脚一抬一落,长长的头发拖动时溅起雪点。他伸手碰了碰树叶上的冰霜,握住整片叶子,张开手,绿色的脉络已鲜明。他抱着树干,稚嫩的脸在上面蹭了蹭,某片叶子落到脸上,他举起两手挂住树枝,伸出脚,踩着树干爬了上去。那双眼睛的光亮尚未褪去之时,树枝断裂,他也随之摔下。他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眼睛里继续着往日的天真,捡起树枝,继续行走。
  雪原上永不消失的脚印,记录着他的轨迹,脚印之间交错混杂,有些重叠,有些相距甚远。雪原飘起雪花,他把树枝丢在脚下,抓住雪花,等到它在手心里融化,又快速地扑向空中,他的脚步轻轻地迈开,收回,他又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空白的雪地留下“舞步”,他眼中的白色在旋转,树枝已被覆盖,雪停了。
  雪点随着双脚起起落落,他的眼睛时刻准备着吸收某种东西。除了寂静,这里还有他的咯咯笑,脚步声。天空的蓝色渐渐暗下去,雪的白不再耀眼。星星散发明亮的丝线,坠进小白的眼睛,他抬起手,却触摸不到任何东西。反复几次后,他发出不知名的叫声,朝着星星奔跑,星星在渐渐明亮中隐去了。小白停下来,躺在雪地上,下了一场大雪。他伸手抓住飘雪,抖抖身子,在未停的飘雪中,咯咯笑着前行。他见了几次飘雪,见了几棵小树,又追了几次星星,答案是数不清的雪花。
  那一刻,小白在一处缓坡前停了很久,一种感觉从他的身体溢出,影响他的行动。他的双脚迈向前,又缩回来,直到脚印深得不能再深,他扯着自己长长的头发,踏上了缓坡。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人的心里没有语言。下了一场暴雪,由于看不清路,他不得不停下来。他闭上眼睛,坐在雪地里,用双手环抱膝盖,在膝盖处睁开眼睛,任由大雪冲刷着他的身体,覆盖在身上的雪越来越重。
  等到雪停了,小白还未抬起头,他的肩膀被碰了一下。他缓慢抬起头,是一个人。这个人头发花白,皮肤发皱,穿着厚厚的大衣,手上提着一个篮子。老人对小白说话:“年轻人,你冷不冷?”小白一动不动,手指发抖,喉咙里传来撕扯的叫声,泪水带着睫毛上的冰霜滑落。老人张了张嘴,退至一旁。等小白不再哭叫的时候,老人牵着他的手,向别处走去,两个人咯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不知在白色中行走了多久,小白脸上的两道泪痕依然清晰可见。他们向着前方的小点靠近,是老人的木屋。
  推开门,一股温暖的气息冲出来,小白浑身哆嗦,双手抱住赤裸的身子。当他抱住膝盖,舔着手心时才会有这种温度,对这温度只有微弱的印象。屋内暖烘烘的气息包裹着他,老人牵着他到毛绒沙发旁,他学着老人的动作坐下,长长的头发铺满了沙发。老人起身,在左侧小门的一开一合间,端来一个托盘,接着展示了吃喝的动作。小白喝下热牛奶,吃下热香肠,眼睛盯着前方的壁炉,伸出手。他即将触碰燃烧的火焰,老人拉开他的手,带着他推开另一个小门。那里有一个大木盆,小白用手扑着上面的水汽,老人把住他的手伸到水里。他坐在木盆里,搅得水哗哗响,一捧又一捧水抛洒在地板上。水温即将变凉,他被小腹里灼烧的感觉驱使,从水中站起来,老人用毛巾擦拭着他身上的水珠,给他套上衣服,黑色剪刀咔嚓作响,长发掉落在地。他小腹里灼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喉咙里传出啊啊的声音。苍老的嗓音带着一丝急切:“年轻人,你怎么啦?”回应老人的只有几个啊啊啊,小腹里的灼烧冲撞着,咕噜噜的声音跳出来。“年轻人,你肚子饿了。”老人带着他走向餐桌。入夜之后,小白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很快睡着了,只有他一人的雪原远去了,从踏上缓坡的那一刻开始。
  小白坐在木屋的窗前,有人急匆匆地走过,有人停下打量着他,有人丢些糖果到他身上,对此,他一声不吭,丝毫不从椅子上挪动半分。老人说,他现在还不能和人说话,也不能出去,他还要学些雪原上的规矩。在老人的教导下,他已学会说话,但这不意味着他能解答更多问题,他只记得自己叫小白,连怎么来到老人的木屋都忘了。老人告诉他,那一天,老人要去采些雪草,看到他光着身子坐在地上,就把他带回家了。对此,小白张张嘴,又快速紧抿双唇,他心里被冻得僵住了,腹部发麻,却找不到词语表达心中的感觉,“难过”重了几分,“羞耻”又轻了几分,“疑惑”在这两个词语之上,但不能完全浇灭那块坚冰。老人说,他应该是得了很严重的失忆症,也幸亏他什么都忘了,不然怎能在雪原上不吃不穿地活下来。
  小白在慢慢学着雪原的规矩。那一次,老人从外面带回一截树枝,小白把玩着,手指上沾满了湿润的泥土,不知不觉间,一只虫子出现在指尖,更多的虫子爬到他手上,小白奋力甩开,抬起脚,虫子们的身体粘在地板上。老人看到这一景象时,告诉小白,雪原上的一个规矩:做一个善良的人。小白点点头,把老人的教导铭记于心,却未完全知其意,像平日扫地那般,快速清扫地板上的虫子。老人只用一个中午出门,其他时间待在木屋里教导小白,小白明白了更多的规矩。
  小白即将离开木屋,老人不再教他规矩,在木屋里进进出出,置备他的行囊。离开前几天,老人说,雪原上有一座最高的雪山,登上雪山,就能成为雪原中真正的一员。年轻时,老人沿着木屋正前方走了一个月,就看到雪山了,雪山上看到的整片雪原,令他余生满足而回味。小白按捺住立即推开门的冲动,怀着对雪山的憧憬,整夜都未闭上眼睛。
  走出木屋的那一天,小白穿上厚厚的大衣,背着沉重的行囊,在老人的注视下,走向正前方。风雪袭来,他的身子摇摇晃晃,想着心中的雪山,越走越快。走了几段路,他的脚步逐渐慢下来,一来,风夹杂雪呼啸着,他感觉行囊越来越重。二来,他遇到许多和他一样的人,都背着行囊前往雪山。在路途中,他心里总被各种问题缠绕,和人们说说话,那些问题就识趣地跑掉了,从木屋里学到的词语也能物尽其用,况且,在人群中不容易被吹倒。
  直到晚上,人们才停下脚步,驻扎帐篷。风雪已停,人们在温暖的火堆围坐着,小白轻轻地咬着一个绿色果子,人们分享的一些食物,他在木屋里从未尝过。在密密麻麻的交谈声中,有人跳出来,发出昂扬的歌声,勾得人们手拉着手跳起舞。等到火堆被人们用雪浇灭,小白的手心还在发热,他走向自己的帐篷,哼着歌词,喝下几口水,嘴里的果子味淡了一些,在香甜的余味里睡去。
  第二天,小白走出帐篷,外面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雪包,隐约盖住昨晚的火堆。在收拾帐篷时,他发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赶路要紧,先走一步。小白背着行囊出发,又经历了两场风雪,他想回到老人的木屋,可是他还没登上雪山呢。这一次,他走了很久也没碰到一个人,一整片白罩住他的眼睛,令他晕眩,思索着下一个脚步落在何处,路过一棵矮树,树叶上的雪吧嗒掉落,他快速地取出帐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躺了几个白天,他收起帐篷又出发了,终于看见几个人,却未见背着行囊的人。他拦下遇到的行人,问道:“雪山应该往哪走呢?”有人说往左边走,有人说往右走,他的双脚不知朝哪边走,随意地转向别处。直到一个人告诉他,前方不远处有个村子售卖地图。小白心里仍想着雪山,双脚却不听使唤,便再次打开帐篷。
  小白睁开眼睛,拿出几包干粮,正往嘴里送呢,有人摇了摇他的帐篷。他拉开帐篷,一个面色红润,身体宽大的人对他露出笑容,一双干瘪的手从他背后伸出来,把他的干粮抢去了。他急忙跳出帐篷,和那只手拉扯着干粮,却被一只大手推倒,他扯开嗓子喊叫,又被捂住嘴巴,小白用力咬着那只手,手脚扑腾着,甩开那只手。一宽一瘦的两人被这架势定住,体型宽大的人跪下,激起一片雪,他哭喊道:好心人,行行好,我弟弟这身板你也看到了,我们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说罢,扯了扯那个瘦小的人,那人把抢来的干粮护在怀里,低着头。小白想起老人的规矩,看着那两人带着他的干粮走远了。小白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出发了,到达村子时,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乌青。
  已是夜晚,整个村子洋溢着暖光,各式各样的彩灯挂在屋檐。他找到一个饭店,吃饱喝足后,店长端给他一瓶酒。这酒入口便刺激他的舌尖,他浑身暖洋洋的。即将离开村子时,他要向店长买几瓶酒带走,店长说,这酒不单独售卖,只送给用餐的客人。再次背起行囊时,酒的味道还萦绕在心里,他在平坦的雪地里摔了好几跤。他看到之前跟随的队伍,追上他们,再次与他们结伴前往雪山。他们有时在凌晨三四点出发,有时直到中午才出发,总为了朝哪个方向走争个不停,在下一个争论中,小白走向了与人群相反的方向。
  在一场异常激烈的风雪中,他在一个村子的旅店停下来。那天晚上,他在小窗前坐着,听到“咻”的一声,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烟花。在这冰天雪地里,只有烟花清晰的“咚咚”声,他的眼睛紧紧盯着烟花。烟花放了一整夜,在这个村子,房屋的材料特殊,只要关紧门窗,听不到任何声音。第二天,小白不再走出房间。他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白天睡觉,到了晚上,打开窗户,看一整夜烟花。他白天偶尔醒来,看到窗边有人背着行囊经过,他从店长那要来了几张报纸,糊满透明的窗户。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他的眼睛不再紧紧盯着烟花,什么时候开始放烟花,一晚上放了几次烟花,他已牢记在心,可是,他记不住烟花是什么样的。他看了看袋子里的财物,不足以支撑他再住个一年,只好重新踏上了雪山之路。
  他的手长满冻疮,暴露在空气里的肿胀双脚,令他难以入眠。也不知渡过了几场风雪,他拖着麻木的身子,来到了山脚下。他不愿停下休息,一步一步踏上山。他的帽子被吹落,他转身,想把掉落的帽子捡回来,在人群中寸步难行。想要征服这座雪山的人群挤成一团,空隙太小了,小白打消了捡帽子的念头。雪落在他的头上,他的头发冷,在一次次回头中,整片雪原越来越小了,他爬得越来越高了。他在人群的推搡中,摔倒,站立,摔倒。他的脸冻得通红,鼻涕粘在脸上,拖着失去知觉的双脚,快要登顶了,山顶的人对他微笑,他咬咬牙,迈出最后一步。登上山顶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解脱了,呼了一口气,躺了下来。恢复一些力气后,他撑着身子站起来,在山顶上看着整片雪原,除了变得小一点,并没有特别之处,哪有老人说的什么满足呢。登上雪山之后,他应该去哪呢?
这么大的雪原是走不完的吧,走到哪才算是尽头。小白心里想着问题,游走在一望无际的白色中。也许他的双脚走累了,也许他听见了孩子们的咯咯笑,他从缓坡走下,望着前方。孩子们围在一起堆雪人,一个孩子给它戴上帽子,一个孩子给它插上一双手,最后,一个孩子贴上两个纽扣,贴上树枝,一个雪人就活了。小白蹲下身子,用手刨着雪,滚出雪球,在地上捡起几个石子,几条小树枝。现在,他的雪人对他微笑着。后来,他背着一个大袋子,在路上捡起几样装饰雪人的材料,在茫茫雪原上,留下他堆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