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

天刚蒙蒙亮,母亲躺在床上,觉得全身酸疼,长期的失眠已经使她对这些症状习以为常。墙上的老钟沉闷地敲过了六点,父亲从酣畅淋漓的沉睡中醒来,母亲说,你又打了一晚上呼噜。父亲没有说话,这句话是三十几年来母亲每天早上都要说的,母亲睡不着只好听父亲打呼噜。女儿在家读书的时候,母亲也能听到隔壁女儿翻身的声音,听到翻身太多,母亲也会说,孩子没有睡好。

父亲照例起床走到院子里,在院子里砍柴烧火做早饭,母亲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着院子里的动静,渐渐听见院子里的小铁门响了一声,是女儿回来了吗?女儿走到院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打开房门叫了声,妈,我回来了。母亲猛地睁开眼睛,屏住呼吸听外面的声音,静悄悄的。母亲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又做了个梦。母亲睡不着了,拖着疲惫的身子下了床,在客厅喝了一大杯凉开水,推开女儿房间的门,母亲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围裙穿在身上,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母亲顺手整了整女儿的床铺。

母亲站在院子中央看看天,东方第一缕阳光潺潺地透过薄薄的晨雾照下来,母亲眯起眼睛,转身走进连着厨房的小仓库,走过灶台时往火塘里添了把火,凑近了听听锅里的动静,就径直进了小仓库,不一会就拖出了很大一麻袋棕叶来,这是母亲今天全部的工作,棕叶要洗了再泡,泡上一整天才能用来包粽子。离端午节还有一个月,可是母亲每年都是很早就包粽子,包两家的粽子,四大锅。

另一家是女儿家,女儿几年前嫁到了几十里外的小镇上,女婿自己有个跑运输的车队,虽然只有四辆车,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女婿从小没了父母,吃百家饭长大,第一次到家里来的时候,母亲做了一大桌菜,女婿除了偶尔抬头答几句问话以外就是埋头吃饭,米饭大口地往嘴里送,等父亲母亲女儿吃完放了筷子,女婿把所有的剩菜都赶到自己的饭碗里,吃完后又倒了水在碗里,那水就一圈圈地泛着油花,女婿一口喝下去打了个饱嗝。母亲看着女婿没有拘束地吃饭,就觉得很亲切,像自己的儿子。于是这桩婚事就这么成了。

但是母亲没有想到,父亲答应这桩婚事是有自己的打算的。母亲也没有想到女儿要接过自己的包袱继续沉重地背着,不知道背到什么时候。女儿和女婿去领结婚证那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父亲一直在抽烟,一支接着一支,屋子里就烟雾缭绕起来,母亲不住地咳嗽着。女婿似乎看出父亲的心思,女婿打破沉默,说,爸,你有话就说吧,您只有文纳一个闺女,我也无牵无挂,以后二老就是我亲爹娘了,我一定对文纳好,对爸和妈好。女婿说完以后,母亲很感动,他知道女婿是个好孩子。可是父亲还是抽烟,母亲拿胳膊肘捅了一下父亲,希望他能说句话,父亲斜了母亲一眼,把嘴边的香烟在那个蹲着一只鹰的陶瓷烟灰缸里撵了一下,一缕轻烟便细细微微的飘上来,那鹰就像蹲在烟囱上,欲飞又止。父亲说话了,母亲没想到父亲会说那句话,那句话像一支针锥猛地扎向母亲身上的毒瘤,毒水肆虐地流出来,所有压抑的怨恨混着说不清理还乱的情感一股脑地流出来。父亲说,你们结婚后就养着文纳的大伯吧。

母亲怎么也不会同意的,母亲指着父亲说,王仁治,你不长良心,你害了我一辈子,临了你还不放过我闺女,你......母亲说到这里全身抽搐起来,眼泪不听话地流,流进肚子里。母亲愤怒地转身,刚走一步,踢翻了地上的烟灰缸,一层烟灰飞起来,烟灰缸就在原地转着圈。如果是往常,母亲会把烟灰缸翻过来,拿笤帚把地扫干净,再把烟灰缸洗干净,这是她几十年来做的所有家务事中的一件,也是她不情愿做的家务事中的一件。现在她瞪着这个在地上欢快地打转的烟灰缸,仿佛所有的怨恨都是因为它的欢快的打转,母亲抬起脚狠狠地把地上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踢了出去,随即进了自己的房间,身后是一声清脆的撞击碎裂声,那些声音从墙上落到地上,有一种清爽的快感。

文纳害怕地看着不做声的父亲,根据从小的经验,父亲会发怒,“暴风雨就要来到了”。这是父亲教她读高尔基的《海燕》时,父亲读得最有激情的一句话,父亲眼睛里还会闪着光。文纳永远不会忘记父亲那时那地的神情,因为母亲说,你父亲读《海燕》时才让我不后悔跟了他。但是像高尔基描述的那样的暴风雨永远不会在她家重现,因为母亲从来都不爱说话也不生气摔东西,父亲总是板着脸,只有跟大伯说话的时候才会笑,笑得恭恭敬敬。

今天可不同,今天第一次在家里听见一声脆响,响在文纳的心里,让她在心里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和着那陶瓷的碎裂声,就像向河里扔了无数小石头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让人辨不清是哪个石头制造的涟漪,但总归是让死气沉沉的水面有了些生气。

父亲仍然不说话,但是文纳知道,父亲的决定是不容更改的。父亲是磐石。但是今天母亲的举动,让文纳有些不认识母亲了,母亲从来不会这样,母亲总会做好早饭微笑着看着她狼吞虎咽后飞快地跑去上学;做好午饭站在门口等她回家,在她钻进屋的时候摸摸她的头;帮她整好床铺,催她关上电视去洗澡睡觉,声音轻柔地让她乖乖地照办。母亲不会生气,可是今天的母亲不同往日。

作为女婿,发生这样的意外,不知原由的李毅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他隐约觉得,文纳的大伯是症结所在,是什么症结让一向温和而又柔声细气的岳母这么不顾一切地跟一个烟灰缸较劲儿呢?正想着,岳父大人发话了,他几乎是不容商量地说,你回去想一想,想好了再给我答复,但是要娶文纳就得养着她大伯。李毅没说话,他突然觉得他和文纳的婚姻像一场交易,这场交易的决定权就掌握在未来的岳父手里。这场交易岳父胸有成竹地掌握全局,就等出手,可是岳母的举动让他云里雾里参不透个中原由。李毅只好说,那我和文纳商量商量,您先休息休息吧。说着就拉着文纳出了院子。

母亲坐在窗前,看着两个年轻人拉着手消失在门外,那身影似曾相识却又那样遥远。母亲看着墙上那个老式相框,那时她短短的头发,用一根红头绳把一屡头发扎起,那个红色的小花在这张黑白照片上分外鲜亮,旁边是她的丈夫,这是他们结婚时的照片,在那个年代他们的唯一一张照片。

母亲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回忆像水波一样荡漾着舒展开来,那些从那时开始那时结束的理想和梦想又一次在母亲的心头凝结。

60年代,母亲中专毕业,被分配到镇上的一所中学做语文老师,从小,母亲就想当个老师,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一颗年轻的心怀着年轻而单纯的梦想,母亲想,自己一定要做个好老师,站在讲台上为学生朗读那些激扬文字的时候她也经常不由自主地被感动。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母亲遇到了父亲,父亲那时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从母亲刚刚来学校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注意她,不过父亲并不是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一个人,更何况是在那样的一个年代里。不过,父亲还是求学校里一位资历较老的大姐给牵牵线,大姐也是个热心人,就一口答应了。

那天,母亲下了课走出教室的时候就被等在门外的大姐叫走了,大姐直截了当地问母亲:有没有考虑过个人的生活呀?母亲并没有想过,她刚刚毕业半年,生活单纯地除了上课还是上课。所以母亲也就一五一十地说:“我还年轻,还没想过……”

大姐看母亲有些害羞就笑了笑,拉过母亲的手说:“女人嘛,嫁人是迟早的事儿,你说呢?”还没等母亲说什么,大姐就接着说:“行了,就这样,明天晚上去我家吃个饭,见个面儿啊!”“大姐,我……”母亲支吾着,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但是大姐好象已经把这件事提上了议事议程,母亲就暂且答应下来。

去大姐家吃饭的那天晚上,母亲见到了父亲,其实早就认识,是同事,突然就要谈婚论嫁的,母亲还是颇感难为情的,可是母亲天性温顺,被大姐一来二去说得也有点投入角色了。

就这样,父亲和母亲就确立了关系。

父亲对母亲说:“我们要一起创造新生活!”这句话让母亲感觉到了爱情的滋味,每个女人都需要爱情,母亲也不例外,但是爱情容易让人冲昏了头脑,母亲后来一直是这么想的。母亲常常把这种后悔跟作为媒人的大姐说,说了几十年,哭了几十年,常常让大姐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对不住母亲的事情。

母亲的后悔来自于婚后,父亲还有个哥哥,是个老光棍,身体不太好,需要人照顾。因为从小没有父母,老哥哥把父亲一手养大,父亲自然感恩戴德,决心要为哥哥养老送终。结婚以后,一家人住在一起,母亲白天去学校上班,晚上回家对哥哥照顾得也很好,可是有一天,父亲却跟母亲商量,让母亲辞职,不当老师了,回家专心照顾哥哥的饮食起居。这是母亲不能接受的,母亲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而且母亲自己知道,她是多么热爱教师这个职业,她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是多么自豪,她看着孩子天真可爱的眼神是多么地高兴,她看到他们对读书的渴望就会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增加责任感,在这个岗位上她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她是多么需要在这个岗位上发挥自己的才能和对青春理想的向往。

可是,现在父亲是那么坚决,母亲虽然不同意,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父亲上班的时候,不再像以前一样,用自行车带着母亲,母亲就早点走,自己步行到学校。就这样僵持了一个多月,父亲实在是不能忍受,他觉得他在这个家没什么地位了,自己说句话都没有分量,老婆不听,大有跟自己抵抗到底的架势。

有一天,父亲和母亲都去上班去了,哥哥一个人在家,出门滑倒,大腿骨折了,父亲正好就着这件事,跟母亲大吵了一架,并且吵到了学校里。校长出面调解的时候,父亲当着在场老师的面说要母亲辞职回家照顾家,要校长一定要同意,要不就只有离婚,在那个年代,离婚是多么稀奇又不应该的事情,父亲当着这么多人面竟然摆出了休妻的大义凛然的架势,母亲自然很伤心,大哭一场之后,母亲对父亲破口大骂,然后母亲说:“王仁治,离婚就离婚,你以为我害怕吗?我不怕!”说完以后,母亲就回了娘家。

母亲至今都无法原谅父亲的是,在母亲回了娘家的这段时间,父亲竟然说服了校长给母亲办了离职手续,这种霸权行为结束了母亲一生的追求,她却要跟打破她的梦想的人共同生活一辈子。

母亲就这样在家赡养老人,抚养孩子二十几年,心里的不甘和痛苦是父亲从来没有去关心过的。

“妈。”女儿进门来把母亲从回忆拉回到现实。女儿坐到母亲身边,对母亲说:“妈,我跟李毅都商量好了,我们就养着大伯,您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我们也该为您和爸爸分担点了。”母亲看着女儿,心里不是个滋味,“女儿,你不要答应你爸爸,这是妈妈要做的事情,就让妈妈一个人做完,你爸爸那个老糊涂还想让咱娘俩都在这有棵树上吊死?”女儿知道母亲的苦,也跟着母亲哭起来。

再后来,如果知道父亲的脾气,就知道要说动他是很难的。就这样,女儿的婚姻就在这样一场可笑的“交接仪式”后开始了。

如今,女儿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小两口日子过得也很滋润,虽说女儿在家照顾着大伯,可是女婿的运输车队的收入足够小两口过小康生活的。

母亲正洗着棕叶,听见女婿的摩托车开到了家门口,母亲赶紧擦擦手,走到院子里打开了铁门,女儿从后车座上下来,叫了声妈就直接奔里屋去了,父亲在里屋看电视呢,母亲没在意,帮着女婿把东西拿下来,就进了厨房。

母亲在厨房洗了洗菜,就开始准备中午做的菜,以往女儿总会来帮母亲,可是今天,他们爷仨儿在里屋很久,就让母亲有些生疑。母亲轻轻开了门,走进客厅的时候,听到父亲叹了口气,再往后,母亲听到了更糟糕的事情:大伯因为下肢瘫痪,已经卧床不起了!母亲当时就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没想,只想到以后女儿怎么办,怎么照顾这个瘫痪在床上的老人,她想女儿怎么比自己的命还苦呢?

母亲一把推开里屋的门,像发了疯一样的扑向父亲,“啪!”母亲平生第一次打人,并且是打了父亲,但是父亲并没有还手,楞楞地看着母亲愤怒的眼睛,旁边是啜泣的女儿,女儿哭得很伤心,她抱住僵在那里的母亲,说:“妈,这是咱的命,我给大伯养老送终……”

母亲还是僵在那里,听女儿说这话,她摇摇头说:“咱不信命!”声音掷地有声,但是,母亲想,又有什么用呢?自己一大把年纪了,一辈子走完了,从来就没顺顺当当的,不是认了命,是命认了你。

母亲走出院子,骄阳似火,母亲抬头看着太阳,强烈的阳光刺得母亲的眼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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