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说起《罗生门》,百度上出来更多的是同名电影。看起来,黑泽明的《罗生门》反而要比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影响力更大一些。毕竟,《罗生门》本身只是一个单薄的只有几页纸的小故事。而黑泽明巧妙地让电影脱胎于芥川龙之介的另一个故事《竹林中》,使得本就旨在表达人性的这扇门更为丰满可感。
人性,向来是不吝在各类文学作品中以各色名目出现。而日本作家的作品尤甚。我们可以在芥川龙之介,在太宰治,在东野圭吾的作品中看到相似的不动声色的悲怆,是作品不变的底色,是阳光永远关照不到的阴暗角落。这也许和小国岛民的生存状态有关,又或者,在几次世界性规模的战争之后,不光是被侵略者,为日本民众留下的亦是满目疮痍与填补不了的心灵创伤。所以才会拿起笔来,去无望书写,想要找到出口,寻求救赎,又或许,将这黑洞洞的笔尖对准自身,无情划落披在外面的皮囊,要挖开血肉心肝去一探究竟,去看一看道貌岸然的背后,是怎样一副蛆虫狂欢的腌臜场景。
在这个层面上来说,他们的作品是足够深刻和警醒的。
阅读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作者的心里似乎就关着那样一扇地狱之门,那是现实中经历过无数灾难后的京都,这京都在他的心里幻化成为一所充满着魑魅魍魉的荒凉鬼蜮。他亲手构筑起的这座鬼城,可以在他的另一篇《地狱变》里看到形象表达。“地狱变”是一副图,描绘种种地狱惨状,然而故事想表现的远远不仅于此。令人厌恶的倨傲画师良秀却有着超高的绘画技巧,在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在烈火中被焚烧之后,画师反而被激发起了创作的灵感,最终如愿以偿完成“地狱图”,这样的情节读来不免令人不寒而栗,却包含着作者最冷静的探究:这是一种伟大的艺术至上,这是否是一种伟大的艺术至上?
对人伦,或者说对人性的探究,在任何时候都不为过时。
《罗生门》的故事很简单,一个落魄的家将来到罗生门避雨,他无处可去,在这里,他看到了许许多多和他一样的人——也许已经死去的人只能称其为尸体。而最终,他也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将里面唯一活着的人送上绝路。
这是一种可怕的颠覆,是对人性里善良无私部分的无情嘲讽。原来在朝不保夕的生存面前,每个人都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我是道德的。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在走向罗生门的时候,这个在强盗流窜、尸骨遍地走过来的家将还在坚守着自己为人的底线,不愿不择手段行偷盗之事以苟且偷生。在他看到那个老妇在拔取尸体上的头发时,心里涌动的是强烈的厌恶和排斥,那时的他,是宁愿自己堂堂正正饿死的。可谁也没有想到,在老妇阐述自己为恶的理由并表现的理所当然时,家将作出的是令每一位看客大感意外的行为——他剥下老妇的衣服,头也不回置其于死地。老妇的出现恰恰为家将脆弱的尚未泯灭的人性浇上最后一盆冷水。结局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
在不作恶就活不下去的现实中,在每个人都在作恶的群体里,恶行是否可以被忽略?
毕竟,为善还是作恶,往往就在一念之间。而善恶两端, 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就像我们手中的硬币,决定行为的只是看它是字还是花而已。
这是肮脏的现实,这是无望的未来。在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每个人都是高明的说谎家,引导案情朝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这是赤裸裸的利己主义者,这是看起来无可厚非的趋利避害。有趣的是,我们在芥川龙之介的笔下,还发现了和鲁迅先生所描述的那些颈项伸得老长看杀头的相似看客一样的所在——这些漫不经心的旁观者,出现在了芥川龙之介的《鼻》中。读来只觉淡淡辛辣,我们从来不吝以他人的不幸抱以虚伪的安慰和真实的取笑,并会在这种不幸消失时怀着真诚的怅然若失般的惆怅。
这是作者从不抱希望的人性所在。这是即使走过了罗生门之后依然逃离不了的出口。
因为,地狱背后是更深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