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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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心》

序:

水珠从雨层云坠落,划破夜空,长路迢迢,降在屋脊上。水珠挤着水珠,汇成涓涓细流,顺灰脊瓦奔跑到琉璃滴瓦,一跃而下。

宋生跪在第三级石阶上,太湖石硌麻膝盖,剪边屋檐俯视后脑勺。闪着白光的水瀑,从滴瓦飞流而下,杀气腾腾如鱼肠剑,穿透衣领,刺入摇晃的身躯。

缺了半边翅膀的蝴蝶长命锁,用一根细麻绳,斜吊在胸口。宋生恍惚记得,两年前,父母双双离世。叔父嫌自己拦在墓穴前碍事,一脚踢开。自己在雨幕下,泥泞中无助地哭嚎。仆从们瞧见五岁的孩子无人照管,趁机掳走银锁。自己拼了命,才从锄镐下夺回半片锁。

双手寒战不停,捧着荆棘棍,努力地端平。畏惧的眼神,穿过雨幕,瞧见窗纸上的叔父,在温暖的室内,慢悠悠地啜着黄酒。

今天是因为什么罚跪,记不清了。没担水、少劈柴、草未锄、狗忘喂,还是难得一见的私塾老先生,偷告没背书的状……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反正每天都要罚跪,因为什么罚跪,已经不重要了。

宋生紧咬苍白的嘴唇,强忍麻痛的膝盖和咕咕响的肚子,与蹲在门口的长毛犬对视。势利的家丁,端着食盘走向暖室,顺手从盘上拿一个热包子,扔给长毛犬。

长毛犬斜视半截影子,慢吞吞地嚼着包子,肉馅从嘴角漏到地上,飘溢肉香。宋生的喉结不由地窜动。

巡夜人的梆子,敲响庭院。夜深了,家丁撤走残剩的酒食,橘黄色的窗纸剪暗。长毛犬打着哈欠,扭身跑回暖窝酣睡。宋生没有等来结束惩罚的命令。雨一直下。

平江的夏至,闷热又潮湿。五更鼓响,雨渐歇,风吹动砖缝的鱼腥草,蒸腾的腥气将宋生卷入昏昧。

摇摇欲坠的肩膀,跳出两个拃高的小人。一个薄又弯,像条扁豆,一个矮又鼓,像颗豌豆。

“布衣之怒,血流五步。明火仗剑,快意恩仇,就在今朝。”扁豆瘦子跳在左肩上,激愤地大喊。

“父母双亡,叔父为上。严父出孝子,一点薄惩,岂可忤逆犯上。”豌豆胖子踞坐右肩,凛然地训阻。

“呵呵,这条孝子,还不如狗金贵。”

“咄,叔父所为,必有道理,休妖言惑众。苦其志,饿其肤,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蕞尔肖小,何知长辈深意。”

“趁人牙子还能瞧得上你这架骨肉,赶快翻墙逃跑吧。等到饿死,剥了皮,不过长毛犬身下一张皮褥子。”

“忍耐片刻,叔父定会将你迎入暖室,吃饱喝足,再聆教诲。”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抬头看看,黑白无常已抖响锁链,站在门口。快跑,快跑……”

“休听他鼓惑,听我说……”

风吹门板,呯呯撞响。暖室死寂,古井无波。

手中荆棘棍啪哒坠落,麻木的脚,拖着虚弱的灵魂,跌跌撞撞,冲向院门。

奸滑的门丁早已溜走,不知躲在哪里灌酒。貌似严实的大门,漏出足以脱身的门缝。

蓝电骤闪马头墙,墙下,惊惶回望一张细瘦的山羊脸。

一:

城外十几里,有一个木渎乡。李掌柜在村头开了一间染坊。

连日阴中滚着雨,李掌柜没有支锅煮布。躲在暖屋里,搂着红泥小火炉,咯嘣盐蚕豆,吸溜浊黄酒,直睡到公鸡喊哑了嗓子,才推门抻懒腰。

院中大锅台沿下,露出乱戗戗一撮毛。李掌柜暗骂一声,抽出立在门后的卷布棍,蹑脚挪向锅台。

“好你个野猪贼,吃老子一棍。”木棍高高扬起,呼地劈落。

棍风扫到灶角,一颗瘦小的脑袋,顶着乱糟的头发从台下翻出来,仰天露出一张污黑的山羊脸,手中紧抓着半块麸面饼。

无常的锁链解开。宋生长吁一口气,缓了过来。

雪白的籼米粥,端在一双瘦小的手上。残存的染粉挤在指甲缝里,晒出断断续续五颜六色的弧线。

略高的颧骨下,腮色深红,鼻翼隐约一条皱纹,似鲤鱼背的腥线,弯弯曲曲,拐入稚嫩的嘴角。惟有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扑闪乡间女孩的质朴。

宋生扔掉手中生霉的半块饼,抓起粥碗,张嘴挤开汤匙,大口吞咽。

“哎呀,慢点吃,小心呛着,熬了半锅哪。”小女孩捂嘴偷笑。

“囡囡让他吃吧,看来饿了几天了。”李掌柜背着手,笑眯眯地站在身后。

“孩子,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家中还有什么亲人?”李掌柜看着恢复血色的瘦脸,和蔼地询问。

宋生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微黄的眼睛溢满薄雾。

“我叫宋生。苏北闹水灾,父母淹亡,我一路逃难到此。饿倒在恩人门口,如今无依无靠,请恩人收留。我什么活儿都能干,求您赏口饭吃。”

李掌柜沉吟半晌,没有立刻回应。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小女孩扭头凝视宋生,饥饿的眉眼挤在一块,似曾相识,骤然刺痛心中的一块疤。

小女孩眼泛眼花,扑通跪倒在李掌柜脚下。

“老爷,请您收下他吧。我也是逃难而来,蒙老爷收留,不至饿死。看见他的样子,想起路上饿死的弟弟。留下他帮我担水劈柴,晾染布吧。若他偷懒不老实,再赶他走不迟。”

“好吧。”

“宋生。明天开始,你随同郑囡囡一起做活。她大你几岁,凡事听从她的意见。”

宋生扑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二:

大染缸波纹搅动,越搅越快,漩出水涡。水面慢慢平静,映出一张墩实的山羊脸。

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滚过黝黑的脸,濡湿了唇上的一层绒毛。粗壮有力的大手,捞出半匹熟透的坯布,麻利地几步拎到晾场,挂在杆上。

刚转身,细巧的手递上一条干净的毛巾,轻轻塞在厚实的手中。

宋生愣了一下,瞅着细纹微抿的嘴角,憨憨地挠了挠头。

李掌柜拄杖站在远处,瞧着一双人儿,意味深长地笑了。

暗红色的太阳,像一块燃尽的火炭,熄入厚重的大地沉睡。

天空昏暗,唱响了蛙鸣,潮湿的微风摇曳稻田。原野的晦暗包围村庄,随风俯仰的稻穗,就像无数失魂落魄植物的大聚会。

掌灯。挂完最后一块布,宋生和刚浆洗完衣服的郑囡囡,一前一后走入李掌柜的房间。

房间充斥染料的味道,甜的、香的、腥的,混着呛人的烟草味,在两双疑惑的眼睛间,撞来撞去。

李掌柜轻磕烟锅,呵呵一笑。

“宋生你来这多久了。”

“回掌柜,已十年整。”

“染布的技艺,掌握多少了。”

“蒙掌柜教诲,已学得七七八八了。”

“嗯,是时候单独支锅了。”余光略扫,郑囡囡脸颊绯红。

“你二人到我这十余年,算得两小无猜,情投意合。今已到适婚年纪。老夫托大,做一次主,今晚指婚为媒。”

宋生看了看娇羞的郑囡囡,赧然低头。

“囡囡虽逃难而来,但朴实本分,勤劳能干,吾一直待若家人。今许配予你,可愿意否?”

宋生扑通跪地。

“谢谢老掌柜,愿意。”

“老夫膝下无子,今收你为义子。成婚后,拨三间土屋,一间染坊,助你二人立业成家。”

“谢干爹厚意。”

咚咚咚响头,磕在李掌柜脚边。

“生儿,你性格优柔寡断,处事不够果决。囡囡,你性子执拗不屈,行事极端欠思虑。希望你二人阴阳调和,取长补短,琴瑟相谐。不因一时之争,坏了夫妻缘份。”

两双懵懂的眼睛对望,有些明白,又有些不解。窗外稻田里的青蛙,不合时宜地呱呱乱叫。

日子像门前的桑叶一样稠密,慢慢熬着平淡的时光。

眼见自家的桑树开始泛绿,郑囡囡打发宋生上街,买两张蚕纸。准备秋天时采茧、缫丝,为刚会走的女儿织条绸被。

宋生到布店趸了几块染布,转身进隔壁买了二张蚕纸。

浓烈的春日高照头顶,宋生没有感到一丝暖意,只觉得脊背呼呼生寒。

猛回头。身后的酒铺阴影里,射出一道刀子似的目光,扎得心中突突发慌。

阴影浮出酒铺,飘到阳光下,化成一个头戴黑色方巾,披黑色直裰长衫的冷峻老者。刀背长的脸上,闪动阴冷的目光。

宋生仿佛夜路撞见黑无常,双腿不自主地微微颤抖。

“原来…是…是叔父,可安好。”

“这么多年,到哪里厮混去了?”

“蒙木渎乡李掌柜收留,学了染布手艺,今已十年,积得些许家资,已独立门户。”

刀脸放缓,眼神锋芒收敛。

“离家日久,应认祖归宗。延请塾师,备考功名。待合适时机,再从望族中择一待字佳人,绵延吾族之脉。”

“我…我…”

“何事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叔父,实不相瞒。侄已娶李家婢女郑氏,育有一女。难以遵从叔父的美意了。”

刀脸骤然拉长,眼神开刃,直刺宋生的胸口。

“住口!吾家乃累世望族,岂可婚配下等的婢女。立刻休掉,归家另配名门。”

“三天后,吾派人到木渎乡,接你归宗。休要啰皂。”

叔父转身拂袖而去。宋生张口呆了半晌。

三:

转天,宋生到城里买些染料。铺里精心挑选几样,仔细盛入陶罐,放入褡裢系紧。支了帐,披裢袋出门。

临出城时,望见一排绿荫里,藏了一座粉墙黛瓦的宅院。踮起脚尖,能窥见精巧雅致的连廊水榭。宋生瞪大眼睛咽了口涶沫。

举起手,阳光透过斑斑颜色的指缝,绘出一丛野草般的低矮土坯房。院中硕大的土锅,冒着腾腾热汽。锅边一个脸颊糁红的女人,弯着腰将一匹白练投入锅中……

“小少爷…”一个灰衣老仆从街角闪出,轻拍宋生肩头。

“你是?”

“宋老爷安排我在此等候少爷。”

“叔父有何事?”

“少爷看见这座宅子了吗?”

老仆抬手指向绿荫里的粉墙黛瓦,眼角瞟见宋生羡慕的神色,轻声一笑。

“这是金府。金老爷是建炎年间的举人,和城中县爷是亲戚,现膝下有个二女儿待嫁。金宋是世交,老爷已定下这一门亲事。吩咐老奴去请少爷,前来相看。正巧在这逢了少爷,省了老奴的脚力。”

“少爷可愿随老奴走一遭?”

“这如何使得,家中的拙荆正等着揭灶举炊…”

肩上的褡裢坠到地上,骨碌碌滚进脚下的沟里。脚跟颠着脚尖,撵在老仆身后。

通报寒暄后,一婢女引宋生到一扇绣门前。门打开,珠帘放下,婢女退后。

帘珠清脆,房内书案上,皓腕停顿笔尖,闻声抬头。

尤物,足以移人!

宋生只瞥了一眼,惊为天人,立刻丢了魂儿。

玉笋松开兔毫笔,招来贴身丫鬟,上茶看座。

打量一眼宋生。蛾眉微颦,秋水无波。眉眼间洇出对自身命运的哀叹。

“听说相公家中,还有一妻?”

“唉,说来话长。少时不懂事,脱家而走。遭难时为了一口饭,胡乱应了一门亲事。不过是应了名声,非正妻也。”

“家中染业渐兴隆,人口多起来,贱室识浅力弱,越来越不顶事,家中乱糟糟的。急需一位贤内助,料理家事,执掌门庭。”

“你我奉世交之约成婚后,她如何安排?”

“许她一笔银子,打发就是了。”

“毕竟患难一场,要善待厚赠。施善于她,亦是积善于我。慎之。”

“谨遵娘子之命。”

出了帘门,宋生神不守舍地晃回家中。胡乱扒几口饭,仰头倒在床上,眼睛瞪着房梁出神。

“今天上街买的颜料在哪?煮晾过的坯布,明天需要上色了。”

“铺里料不齐,明日再去。”

“煮好的布怎么办。”

“再煮一遍。”

“相公晚饭吃的这么少,是病了,还是有心事?能否说来,让奴家为你分忧。”

“天色不早,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赶工。”

“相公…”

“睡吧…”

月亮爬上树梢,又溜到高空,天地澄净,照见一切善恶。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寤寐求之。捱到后半夜,偷眼榻边已熟睡,悄悄打开房门,溜出门外。

双眼猛然睁开,月光透窗,鬼祟的影子正猫出房门。紧咬嘴唇,勾纹扭曲,黑珍珠闪动泪花,心中莫名刺痛。

残月挂在桑叶间,宋生倚坐门口的石礅,仰望夜空出神。

月光笼罩露华,滴在肩头,宋生抱紧肩膀,目光穿过叶隙,仰视云汉间的半盏玉盘。夜风吹醉桑枝,月影零乱,桂宫仙子广袖流云。

五更的鼓,敲在心头,宋生迷迷糊糊有些困意。刁猾的瞌睡虫趁势跳出,拽落沉重的眼皮。

朦胧中,两肩挤出一白一黑两个小人。

“优柔的性格,真让人厌恶。还得我等为你出谋决断。”

“你能有什么张良计,不过馊主意罢了。”

“小黑子,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碰见叔父,认祖归宗,娶大家闺秀,动了抛弃糟糠之妻的念头。”

“白小子,你想死守在蔽村土坊里,安于现状,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你甘愿窝囊没出息,你的儿子、孙子,也要同你一样染成靓蓝鬼,永远成为下等人吗?”

“你忘了,是怎么逃出家门的?是谁给了你饭吃,教了你手艺,是谁给你缝缝补补,生儿育女。莫要被虚幻的富贵吃了良心。”

“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能忍胯下之辱,一时的委屈逃离算得什么。若能归宗,借两族之势,定能鲤鱼跃龙门,光宗耀祖。”

“你娶了大家之女,这个曾和你同患难共甘苦的郑囡囡怎么办?”

“自有安置之策。”

“莫负糟糠妻啊!”

四:

幸福时光三天后戛然而逝,傻傻的郑囡囡还懵然不知。

阳光早早躲进阴云后,霖霖细雨似不断的泪珠,浸湿大地。从城里,追到乡下,淋过木渎村外的稻田,打湿染坊前的桑叶。

咣咣锣响,敲开大门。两顶抬轿,停在院门口。

黑帽黑绸衣的叔父,挑轿帘,跨抬杆,三角眼斜挑,仆从会意地持帖闯进院内。

宋生早已收拾齐整,小步跑向门口。郑氏抱着孩子,不明就里地缀在后面。隔院的李掌柜听见锣声,拄杖推门看个究竟。

鹰隼一样的锐利目光,冷冷地横扫宋生身后的郑氏。目光不掩饰地露出厌恶和嫌弃。

“拜见叔父。”

囡囡一身灰色的窄袖衫,袖口洇着喂孩子的米汤汁,环抱的指尖沾染各色颜渍。

“叔父,叔父安好。”

黑帽子看都不看囡囡一眼,冷哼一声,诘问宋生休书可写好。

耳朵轰鸣,眼前一黑,几乎坐在地上。郑囡囡抱紧孩子蹬蹬后退几步,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宋生。

躲到桑树边的宋生,嘴角嗫嚅半天,没敢吐一个字。

“哼,懦弱的废物,何以成大事。吾宋家为平江望族大户,今生儿认祖归宗,自会择取名门闺秀为妻。岂可与婢女为配,辱没家族名声。今赐尔休书一封,纹银二锭,择个渔夫屠户嫁了吧。今后休要纠缠生儿。”

李掌柜扔掉拐杖,急忙跑到桑树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郑囡囡。

“宋老爷,我立即认下囡囡为女,并备下厚妆陪嫁。望大人看在两人十几年的缘份,还有待哺的孩子,不要拆散他们哪。”

低沉沙哑的声声哀求,吓坏了孩子。咿咿哇哇地在囡囡怀中哭个不停。

宋生心生不忍,迟疑地挪向郑氏。

“呔,尔敢忤逆父命吗?”

宋生山羊脸拧成尖镐,脸色紫黑,两腿半弯,长袍后襟夹入胯中。刻入骨髓的血脉压制,如泰山压枯草,将身体揻成虾子。

昔日有力的手,此刻软绵绵地蹭进袖袋,抽出一纸休书。偷瞄正文,休书上郑囡囡几个字,火炭般灼痛眼睛。宋生一时怔住。

“畜牲,还在等什么?”

闭眼咬牙,狠心地掷向痴傻的囡囡,返身爬进轿子,慌忙系紧轿帘。

“老爹,这是真的吗?”

李掌柜仰望天空,老泪纵横,不敢应声。

郑囡囡死死盯着飘到脚下的休书,痴痴傻傻,双脚钉在地上,似生了根的桑树。

黑帽子嘴角一撇,仆从拿着两锭银子,硬塞到李掌柜手上。

一只乌鸦孤零零的从稻田里飞出来,盘在众人头顶,恸声连连。两顶轿远去,须臾消失在视线里。

哈哈哈……凄厉的笑声,穿透雨幕,撕裂阴云。细雨拦腰截断,消散在半空。

呜呜呜……惨绝的哭声,萦绕荒野,锥入脏腑。乌鸦仄翅,一头栽进稻田。

“囡囡,不要太伤心,想开些…”

郑氏猛然抬头,双眼圆睁,抱紧孩子,飞身跑向村外。

一条大河淌在村外,波澜不惊,水深不可测。灌田,吃水,染布皆从此河而来。

此刻此河,成了郑氏绝望的墓场。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凄凄吟唱的儿歌,荡在宽广的水面上,河水呜呜地和奏。

扑通一声,带着对薄情寡恩的控诉,幼小的孩子随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

五:

水深寒,关节戗生冰碴,像骨刺一样扎得全身疼痛难忍。

水流不停旋转,卷成一个喇叭状的巨大漩涡,一口吞下疼痛的躯壳。

天空铅沉沉,压在河面,气息在夹缝中残喘。

睁开眼睛,水面空荡荡。无边的河水默默流淌,水里没有一粒沙,没有一条鱼,只有一只幽魂随波沉浮。

缟白的双手四处乱抓,急切的哭声响彻荒野。

“我的孩子呢?小囡,小囡……”撕心裂肺的呼喊,没有得到一丝回应。空空的手心,只留下冷漠的河水,一片衣角也没捞到。

“呜呜呜,我的孩子,你去哪里了。呜呜呜……”

哀莫大于心死!放弃徒劳的拯救,任凭河水逐向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天黑透了。猛地呛出一口水,发现漂到一座钟鼎形的大山脚下。

水波推动,逐渐靠近河岸。本能促使,手伸向一臂之遥的岸边。

山脚阴雾翻滚,炸开,跳出几只牛犊大的獒犬,斗大的脑袋汪汪吠叫,扑咬伸向岸边的手。

孤魂无人保护,惊恐又委屈。手触电般缩回,狼狈折返河心,乘着波浪向下游逃离。岸边的狂吠震耳,仍不依不饶地追咬。

前方的河床生出一块巨石,水分两端,一边缓缓切切如私语,一边急急嘈嘈似怒吼。

吠声逼得慌乱,待惊觉时,已被拽入急流。惊魂直下三千尺,残躯疑落九重渊。

双手终于按到实地,松了一口气。刚抬眼,映入一双翘尖薄底皂靴。

两个眉眼隐入黑雾中的彪形捕快,手拿铁链行枷,展开判词,冷冰冰地宣读。

“犯女郑囡囡,阳世不服礼教,违逆亲夫。心肠狠毒,溺亡亲子。坠入阴府,屡窜阳间挟私报复。其夫申告无门,玉虚代传幽隍。今已查明原委,如下判决。阎君念其自幼孤苦,愚笨少识,从轻发落。罚囚恶鬼山三年,待期满后,再酌情处置。”

“呜呜呜,我冤哪。请二位大人带奴婢到阎君前,鸣冤折辨,细细道来。”

“阎君日理万机,哪有闲功夫见孤魂野鬼。若不是看在玉虚宫的面上,懒得搭理尔等蝇头小事。休要啰嗦,快去服刑。再执拗,就地打散阴魂,永世不得超生。”

不容分说。行枷拆开,锁入脖颈、双手。口中塞进木丸,蒙上面罩,勒紧缰绳。铁链缠腰,响鞭抽在背上,像牵一条丧家狗,推推搡搡,拖向恶鬼山。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冥界如何计算,没人知道。

沉重的牢门打开,阴风吹掉铁链枷锁,郑囡囡重获自由。缟白的手,细瘦如苇杆,脸色死灰。唯有嘴角的勾纹,似一柄锋利的镰刀,闪着慑人的寒光。

双眼无神,漫无目的地游走。趟过一条条小河,爬过一道道山梁。纸白的圆盘高悬,冷冰冰的没有亮度。时间在这里抛弃了漏尺和晷针,模糊了过去和未来。

又翻过一个土冈,一座铁索桥斜吊在冈崖之间。向上攀过陡直的桥,开阔的崖底,出现一个洞口。

洞内幽深黑暗,曲曲折折。不在乎走了多久,只要不看见头顶讨厌的纸盘子。

前面逐渐光明,依稀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雀声,高亢清亮的鹤鸣不时传来。

光线猛烈。瑞草芝香扑入口鼻,呦呦鹿鸣偎在脚边。

郑囡囡遮住双眼,又缓缓睁开:湛蓝的天;白云朵朵,连绵的山;瑞气千条。数不清的花漫野争艳,叫不出名的珍禽翱翔高歌。淙淙的流水边,无忧无虑的人们牵着孩子的手,踏歌而舞。

眼前的一切,恍若天堂,慢慢地眼泪滑下来。

“泰山娘娘,请你到座前一叙。”河边跳舞的人群中跑出两个小女孩,拍着手蹦蹦跳跳到郑囡囡面前。

奶声奶气的童音,触动郑囡囡,抖着手伸向孩子。

未及头顶,两个孩子对视一笑,转身手牵手,跑向水尽头绿谷掩映的一座飞檐金殿。

孩子转入廊柱后,不见踪影。朱漆卷草纹的隔扇门,缓缓打开。

“囡囡,我的孩子,进来啊。”

暖色方砖铺满地面,殿梁高悬,空广而肃穆。左侧金柱间站几个板肋虬筋的力士,右侧柱间立几位榴裙云髻的仕女。

一尊神像面南高坐。身穿荷色襦裙,慈眉善目,透雕的凤凰帔坠,系在描金帔帛下,静穆自威。

像下一条香烛案,案前一张圆桌,一位眉眼颇似神像的妇人,临桌而坐。

郑囡囡小步走到桌前,伏身叩拜。

“起来吧,坐下说话。”

侍女搬来一个绣墩。囡囡浅坐墩边,方敢抬头。

“娘娘安好。”

“先吃杯甘露,消解疲乏。”

郑囡囡伸手接茶,小口呷,微怔,一饮而尽。

甘甜的乳汁入喉,解渴充饥,嘴角的镰刀纹,褪去寒光,消融戾气,化为光洁脸颊的一部分。

“汝之苦厄,本宫已知晓。孽缘未尽,还需你再去了结公案。”

“两个小囡互为因果,待来世,送她一个母仪天下。”

郑囡囡翻身下跪,磕头,流泪不止。

“汝因负情而亡,应怜,但抱女而溺,该罚。”

郑囡囡继续磕头不止。

“此间有一绝情司,专收天下负心之人,今缺一个司主执掌。此司职虽跳出轮回,消脱生死籍,但不能再为阳世人,享七情六欲之苦乐。汝愿意否?”

“奴愿意!”郑囡囡抬起通红的额头,目光坚定。

“起来吧。上茶。”

郑囡囡指尖刚碰到茶杯,妇人忽然起身,遥指殿外。

“囡囡,你瞧,有人喊你奉茶……”

六:

大河不知疲倦地流淌了三年,荒草丛生的染坊让李掌柜伤心过度,随波而去。

宋生新迎娶的金氏,生了一个女儿,乖巧可爱。看得久了,眉眼颇似早夭的郑氏小女。

宋生心生厌惧,进金氏的房间次数逐渐少了。

凭借金氏的家族力量,宋生接连开起布庄,药铺,米店,腰中鼓实起来,有了空余时间。请了名师温课,备考来年的乡试。

刚温了几页书,大门口突然响起嘈杂声,还夹着缕缕哭腔。

宋生皱眉头放下书,出门探看,迎面撞上报丧的家丁。

“少爷,大事不好了,老爷突然暴亡。”

“别着急,细细道来。”

宋生紧步走向大门,家丁尾在身后,喘着粗气述说。

“老爷今晚应县爷之邀,去迎春楼赴宴。轿子刚经过县衙门口,登闻鼓莫名响了一声。正诧异时,平地卷起一股阴风,直贯轿内,随即老爷一声惨叫。小的们赶紧放下轿子,掀开帘子探看,发现老爷七窍流血,气绝而亡。赶忙抬轿回府,向少爷禀告。”

青幽幽的大门外,汉白玉抱鼓石下,一顶轿戳在夜色里,似陵道前伫立的石像生。轿帘像条舌头卷到轿顶,露出黑魆魆的方嘴。

宋生打着火把,在家丁簇拥下,小心地凑近轿内。

黑帽子下开了一间染铺,黑的、红的、紫的、白的、黄的……腥液咸浆一股脑儿地染满长脸。鼓瞪的眼球底,诡异地留着女人抱孩子的残影。

宋生吓得两脚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处理完后事,夜已深,宋生折进金氏房,倒头大睡。

鱼肚露白前的至暗时刻,金氏忽挺身坐在床沿,肩头未动,脑袋咯吱咯吱地扭到背后。怒睁的眼,死死盯着宋生。

宋生额滚冷汗,骤然惊醒,撞见熟悉又凄厉的眼神,惨嚎一声,蜷缩在床角。

“嘻嘻嘻……相公还记得我吗?”

“下面太冷了,我上来看看相公,哈哈哈…”

“我好恨,遇人不淑,先有恶叔,后遇负心郎。悔当初,不该救下一条中山狼,枉搭母女性命。”

“今夜先收恶叔,去地狱里滚一遭油锅,上一遍刀山,再到阎君案下判作猪狗。”

“尔妻金氏,亦弱女子也,不收其命。但奴家孩子因她而溺,以女易女,以命换命,她的孩子必须到地府与我的孩子作伴。”

“至于相公,你我缘绝,好自为之吧。”

七:

“玄妙法师,此符能驱恶鬼吗?”

“驱鬼不过尔尔。”

“不过,此符仅能镇慑一段时间。若恶魂还未消散,还会遭受袭扰。”

“法师有何长久良策?”

紫金冠瞟向门外,沉吟不语。

“请法师出手相救,永绝后患。这是纹银百两,权作香油钱,事成再献重酬。”

“宋善人,地府敕来一纸文牒,查明此魂是你的发妻。若施天师符将她押入酆都,囚进恶鬼山……将百世不得轮回。不是凶魂厉鬼,不使此法,有违天道。”

宋生缓缓抬头,脸似土墙结出一层硝霜,狭长的瞳孔射出邪恶的光,仿佛一条凶残的饿狼。玄妙法师暗中一惊,嘴角撇出一丝鄙夷。

“但凭法师作主,施法除恶,永保家宅太平。”

一张黄符纸,两道朱砂印,镇着郑氏的生辰八字。

吾奉威天大法,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螺号悠长,断线的风筝无处呐喊。法咒迅猛,不甘的灵魂押入青冥。

金氏的小女,慢慢长大。趔趄学步,呀呀学语,幼苗抽出树桠,头已触到案角。

一想到郑氏的毒誓,金氏就会浑身发冷,每日紧紧盯守孩子。

宋生的店铺开了一间又一间,挣得金山银海胜石崇。乡试一场又一场,场场解名还在孙山外。

一日,宋生坐在书窗下,挠头背书。忽感口渴,逐叫婢女上茶。

撕开黑白,殿外与门外,只有一纸距离。

“相公请喝茶,嘻嘻嘻。”

宋生大惊,书掉在地上。

“你是,你是……”

“相公好狠毒啊。奴家不曾加害于你,尔却重金求用天师符,将我囚在恶鬼山,妄想压我永不翻身。”

“想想木渎乡的锅台,是谁救活了行将殍亡的你?是谁黑夜操劳帮你操持家业?不思报恩就算了,为何要将患难之妻,斩尽杀绝,不留一丝念想?”

“好在阴世却比阳世清明,三年牒满,放还自由。”

“心神困在壶底之时,偶入桃源深处,幸遇泰山神。细叙前因后果,娘娘嘉我贞烈,许我复仇消案。”

“金氏与我无怨,揭过不题。”

“奴家女枉死,须有一女相偿。”

“再者,我想想看看郎君的心肝,是黑是红?”

门窗骤裂,桌椅横飞。破碎的窗棂解成无数支刺心箭,驾驭厉风,列在郑囡囡阵前。

“泰山衙绝情司,缺一个牵獒的力士。相公英雄伟岸,相貌堂堂,正合神意。咯咯咯…”

粗砺的风,磨尖棂箭,一声哨响,激荡疾射。噗、噗、噗,眉心、咽喉、胸口、下腹,贯穿箭矢。

阴风鼓动,箭尖螺旋,似一架风车绞碎皮囊,扑通通掉落一地各种颜色的内脏,唯独没有红色。

“哈哈哈…果然是黑心的绝情郎。”

郑氏疯疯癫癫地走出房外,正遇上闻声而来的金氏,手牵穿着百家衣的小女孩。

“小囡囡,到姆妈这里来,带到你无忧无虑的桃花源去玩,好不好呀。”

郑氏直视小女孩,哼着童谣,慢慢勾动手指。

金氏惊悚呆立,脸色煞白,死死攥着小女孩的手。

小手忽地缩了一圈,从金氏手中滑出来。小脚稚嫩,一步一步地迈向郑氏。

金氏厉声呼叫,路过的僮仆充耳不闻。舞手求救,婢女从指间穿过。

猛跑上前,试图抓住孩子。指尖刚触及衣襟,一面无形的伞突然张开,隔开两个维度,拼尽全身力气,也抓不到同一个空间的襟角。金氏蛾眉寸裂,眼透绝望,跌坐地上。

郑囡囡牵着小女孩的手,一帧帧缩影门口。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大手牵着小手,轻轻吟唱歌谣。

百家衣的后襟角闪入巷内,伞收,金氏飞扑门外。只见一高一矮两点影子,消融在长巷深处。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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