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梅子熟了,绵雨未曾歇。在家闷了许久,想着荷花该开了,趁外面雨势渐微,抱起单反便冲了出去。
远远的便看到一大片的荷塘,碧悠悠的叶竟没有一盏是相同的姿态,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或卷或舒,你挨着我,我簇着你,每一盏叶子都颤颤地捧着水珠儿,被风滑落,传来清香一袭。然而,我心心念念的出水芙蓉,竟没有一枝尚且亭亭玉立。
花苞待放的那些因为不堪负积雨之重,趿拉着东倒西歪;而半开的呢,更加没有风姿可言,或低垂在荷叶的边缘哀叹,或干脆碎落了一池的心事;那些飘落在荷叶抑或水中的花瓣,荡悠悠无所牵绊,既不肯远去,也不甘腐败,白白的让人想起那句红颜薄命的感叹。
满眼尽是伤感。
我收了相机,任越来越重的雨丝轻打,湿了衣衫。一直以来紧绷的情绪,那些颠沛流离甚至寄人篱下的惆怅感,像这抽不尽的天丝一般纷纷然渲染。车祸,被误解,罚款,被奚落……在滂沱大雨里沉默驻足,天惊雷彻,盖不住心中的恐惧和愤然。然而骤雨会停歇,抹掉的是泪也罢水也罢,反正没人看见,我还是笑着脸,嘲讽一句这倒霉的梅雨季。
我想起三毛说“雨下了那么多日,它没有弄湿过我,是我心底在雨季,我自己弄湿了自己”(《雨季不再来》)矫揉,是每一个青春的脚本里必要的手法,而悲凉,是每一个游子生命的基调。这看似没完没了的梅雨季,我经历的年份已近生命的二分之一,是的,它已浸湿了心底。人生的梅雨季,湿冷而苦闷,不至于绝望,却无限彷徨。
我终于还是发现一朵完好的芙蓉,婷婷然盛开在荷叶之下,因着有所依傍、有所遮挡,粉雕玉琢,惊为瑶池中来。可她还能坚持多久呢,或者说这托着雨水的荷叶还能为她坚持多久呢?我想起李清照,复又想起李煜,如果不是山河破碎家国丧失,如果没有经历“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这个偏安一隅的南唐后主,可能一辈子都醉卧在“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温香软玉里骄奢淫逸,又何来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呢,又何来得即使跨越千年,是非人物皆如云烟散,而我们却仍旧悲伤着他的悲伤,感怀着他的感怀。然而,即使跨越千年仍旧知己不断,当时的苦痛又有谁人替代了半分呢?
我曾经拿屈原和李斯相比,这两位都是我仰慕的人,只不过一个是兰花,雅致不可方物,一个是岩中草,观来一身铿锵。屈原有《离骚》,李斯有《谏逐客书》。屈原的《离骚》,因放逐而一哭自己身份显贵、二哭自己满腹经纶、三哭楚王用人不察……读来感天动地,悲兮怜兮。而李斯的《谏逐客书》,是在功成名就之后,只因非秦人的身份被像数以千计的流民一般净身赶出秦国的途中而写就,却全文只字未提个人事,旁征博引、利弊分析、文采飞扬、气吞山河。这是二人原生阶层、性格特质、仕途攀升原因的根本不同所造就。李斯为嬴政奋斗了十年,从最初学成入秦,一无所有,在吕丞相门外盘桓三月不得见,浑如乞丐,之后的十年外客生涯,无一天不是战战兢兢,用生命在赌博。好不容易官拜客卿,秦王一纸逐客令,将所有非秦人全部打回原形,驱逐境外。即使冤枉,间谍案跟他没有半点关系。即使委屈至极,拼死十年,诛成蟜、灭嫪毐、驱吕不韦,桩桩件件,小蚍蜉撼巨树,何止呕心沥血。但是,大概李斯至始至终都明白,拼杀是孤独的,过了这雨季,大地会更加绚烂。
人生的雨季即使终结,还会再来。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委屈、吐槽、发牢骚和求安慰。很多时候,有些人拎着瘦弱的身躯独自拼杀在自己的战场上,受伤、流血乃至被打倒,无人问津。然而好在,雨季结束的日子,大地会更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