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活(一)

病房里有黏腻而潮湿的消毒水的味道,间或夹杂着高高低低的交谈声,碰上饭点,便有各种饺子,清粥,小菜弥漫开来,偶尔几声咳嗽,躺久的那个中年男人轻微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旁边的设备机上,表示心率,血压的数字红的那般显眼,过道里,一身白大褂的护士永远步履匆匆。

我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瞧着妈妈肿的不像话的左手,细细的针管连接着一大瓶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压抑而又无奈,这是妈妈发现高血压成高危象后待在医院的第八天,医生建议住院降压,于是日日便开始与药物打起了交道。至今为止,左手肉眼能看到的血管均留下了针头扎过的痕迹,青紫的遍布开来,曾想过换一只手的,却在第四天时,遇上一个扎针也许并不熟练的年轻护士,总也扎不进去,好不容易扎好,药水许是又开的太快,妈妈右手手背的血管处便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迅速鼓起一大片的肿包,吓得妈妈直喊疼,于是护士急急忙忙拔了针,便再也不敢碰那只手了。当然,这是妈妈复述给我听的,当时我并不在场。妈妈说:那小姑娘一个劲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哪里还能和她计较,大概是刚毕业的呢!我便也就无话了,只是握着她那日日浸淫药液的冰冷的手直难受。

早上起很早,收拾妥当,把念念送去幼儿园,然后把妈妈送到医院打针,下午五点,准时接孩子放学,再去医院接妈妈回来,循环往复。直到前几天医生说,你妈还是不要离开医院,省的耽误医生观察病情,其实我是知道,因为妈妈日日去护士站叫护士测量血压,她们态度并非很好,因为没有按点去,她们已过了查房时间,再加上病人多,便少了耐心,妈妈觉得过于麻烦,于是便在医院留宿了两晚。

多数时间,她是挺孤单的,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她都是一个人待在病床上,偶尔会有亲戚朋友去看望,她们便能聊上许久。我每个课后便打个电话,她应我的话从来就很好。但是妈妈天生就是待人温和,与人为善的女人,所以日日我都能在晚上睡觉时听到她每日讲给我听的故事。

比如一个大病房里四张病床,她旁边的那位患者,是一个57岁的男人,常年患病,住院已是常事。我们去的第一天,便看到一个还算健硕的中年男子在照顾他,递水翻身喂米糊等等,于是有其他病人的家属便问:您爸爸什么情况呀?他回答:生病的是我儿子,哎,一年到头都生病。老人家已经80岁左右,看起来身体很好,一双巧手做木匠,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床上躺着的是大儿子,早年是淘金人,吸烟喝酒加上常年劳累留下一身病痛,大孙儿和我差不多年纪,在广州务工,曾孙上个幼儿园,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现实确实那个老人家,一个被叫太公的老人,日日守护在病床前照顾着一个两肺切除,瘦的只剩皮包骨头,看起来比自己还上老上十几岁的儿子。他一口一口喂床上的儿子喝米糊,换尿片,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他嘀咕:这都是什么命啊!

平常时候,那个老人家慈祥和蔼,眼神平和,是那种打心眼里就觉得好相处的人,给妈妈洗水果时,我总问他吃不吃青枣,苹果,香蕉之类,他摆摆手说:不要,不要,姑娘,我身体不好,啥都不敢吃。我说没关系,是水果。他就笑意盈盈:那你们多吃点。我不要啦。他话不多,只是笑眯眯地,服侍儿子尽心尽力。偶尔也逗逗我的念念说:你家娃娃真好看,真活泼。日复一日的熬夜,守候让他累的受不了,趁着大孙儿从广州奔回来的那天,他回家休息。那个晚上,也不知怎么回事,病床上的儿子,突然就拔了氧气瓶,丢了针,不吃不喝,医生护士围了一大圈,所有人都劝他喝点东西,他硬是不张口。于是大孙儿便呼了电话把爷爷叫下来,老人家到的时候已是深夜,他见着那场景,红了眼眶,然后开始一声声责骂,又一口口舀了汤汁塞到孩子嘴里,那一晚所有人都以为那个病人会熬不过去。

医生每一次换药,扎针,掀开被子时,那双手已经瘦的不成形状,双脚浮肿,插了针管,无法动弹。每一次,妈妈都唤我:莫看。大抵是觉得那样子过于残忍或者恶心。我却是觉得没什么的,那样萎靡不振苦苦支撑的生命。让人动容,有时候他眼睛整天圆溜溜地睁着,我偶尔对视。他的妻子偶尔也来,服侍不如老人家细心,大概自己常年身体也不好,日日还得操持家里,带孙子的缘故,怨言是有的,可是那一天她又悠悠地对我说:全家人都在挣钱,都为了救他,所以我一天也不敢停下。

老人家的大孙子从广州回来后,熬了两个夜晚,他三十上下,甚是沉默。妈妈说,有一天下午,他问我妈妈:阿姨,今晚您会去你女儿那吗?会的话我能不能在你那张床休息下。妈妈说:可以。晚上,妈妈询问我意见,我说你自己做决定啊,于是,妈妈每日和我一起回家时都会和他们说一声:今天我不回病房,你们要是不嫌弃我生病,就在我那床休息啊。

后来,我去拿药,课后去看望妈妈,老人家的大孙子总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但眼神温和。偶尔和我说一声:来了呀!或者:护士已经发了药了,你快去护士站拿!

那一家人在愈发苦难的日子里,活的那样小心,那样艰难,可是依旧不曾放弃过对生活的希望。

妈妈说,留在他印象里的,便是那个老人家低低哭了一整夜的样子。我却一次也不见他哭过,每一次,都是慈眉善目。据说,他回家也没休息,那天上午还从家里扛了自己做的木梯在县城卖,一百块一个。

妈妈快要出院的时候,医生大概觉得那个病人的病情也许真的过于严重了,于是换了病房。我还不曾写完这些文字的时候,那个老人家来到了原来的病房,问妈妈:是不是要出院了?妈妈说:是的,我女儿已经办好手续了。他便笑呵呵地说:那蛮好,回家要休息好来呀!妈妈问他儿子的病情,并宽慰他:慢慢就会好。他便沉默下来,然后说:是救不好了。

嗯,我又想起,昨天傍晚,他的大孙子站在医院门口孤单的样子,想起第一天见到他,他慈祥和蔼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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