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午后饮茶及咖啡浓甚,至夜分,耿耿犹不寐,乃披衣起,信手取宋人曾敏行《独醒杂志》读之,其随笔之记,十卷之言,凡朝廷典章,稗官杂史、里谈巷议无不记览,一气几尽之,待眼涩目餳,不觉东方之既白。
卷九其一则云:
东安一士人善画,作鼠一轴献之邑令。令初不知爱,谩县于壁。旦而过之,轴必坠地,屡悬屡坠,令怪之。黎明物色,轴在地而猫蹲其旁。逮举轴,则踉跄逐之。以试群猫,莫不然者。于是始知其画为逼真。
其作《八景图》,亦殊有幽致。如洞庭秋月则不见月,江天暮雪则不见雪,第状其清朗苦寒之态耳。若潇湘夜雨尤难形容,常画者至作行人张盖以别之,渠但作渔舟吹火于津渡,以火明仿佛有见,则危亭在岸,连樯在步耳。潇湘旧有故人亭,往来舣舟其下,故藉此以见也。米元章谓《八景图》为宋迪得意之笔,意其如此。
自出心裁,尤见匠心,绘渔舟吹火,微明处,夜雨潇潇,何其寂寥,萧瑟之意自卷中缕缕出,不胜于状行人张盖者多矣?
尝读俞文豹《吹剑录》,记徽庙以“万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句试画工,众工悉绘姹紫嫣红烂漫春景,唯一工为绿杨,为层楼,为欄楯,为凭栏人,为凝眺状,则绿杨尽处,春深似海,虽凝眺有时,然春色无边。
众工遂服。
所以服膺者,乃匠心独运,益以凭栏者,而意境为出,幽怀渺渺,引人遐思,较之诸工绘事,则高下、优劣立见,巧手妙意,洞然于中。诚如东坡先生所言:“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而世之拙工,往往借此以自文其陋。信然!
另录十数则如下,以飨同道者二三子:
仁宗皇帝尝闲步禁中,闻庑外有哗者,稍逼听之,乃二卫士。甲曰:“人生富贵在命有无。”乙曰:“不然,今日为宰相,明日有贬削为匹夫者。今日为富家,明日有官藉而没之者。其权正在官家耳。”因相与诘难,未服,故争辨不已。帝因密识其人。一日,出金奁,封缄甚密,特呼乙送往内东门。行将达,忽心腹痛作,不堪忍,惧愆其期,偶与甲遇,令代捧以先。门司启奁,乃得御批云:“去人给事有劳,可保明补官。”乙随至,则辨曰:“已得旨送奁,及门疾作,令甲代之尔。”门司覆奏,帝命与持至者,甲遂补官。
唐子西《内前行》,为张天觉作也。天觉自中书侍郎除右仆射,蔡京以少保致仕,四海欢呼,善类增气。时彗星见而遽没,旱甚而雨,人皆以为天觉拜相感召所致。上大喜,书“商霖”二字以赐之,且谓之曰:“高宗得传说,以为用汝作霜雨。今朕相卿,非是之谓耶?”故子西之诗具言之,其诗云:内前车马拨不开,文德殿下听麻回。紫微侍郎拜右相,中使押赴文昌台。旄头昨夜光照牖,是夕收芒如秃帚。明日化为甘雨来,官家唤作调元手。周公礼乐未要作,致身姚宋也不恶。乡来两公当国年,民间斗米三四钱。
张楚僭伪,遣快行亲事往庐州省视其家,经由淮南。向公子諲伯恭时为发运使,因拘囚之,验其文券,见南京副总管尝资给其人甚厚,伯恭遂檄使勤王,有“不可污张巡,许远之地”等语。后达上听,深嘉伯恭之慷慨忠节也。
蔡绦约之,好学知趋向。为徽猷阁待制时,作《西清诗话》一编,多载元祐诸公诗词。未几,臣寮论列,以为绦所撰私文,专以苏轼、黄庭坚为本,有误天下学术。遂落职勒停。
祖宗官制,同是一官,而迁转凡数等。自将作监主簿至秘书监,其迁秩各视其品。若卿列馆职,则为一等。出身人,则为一等。荫补人,则为一等。杂流,则为一等。所以甄别流品,为至严密也。自谏议大夫至吏部尚书,其迁除则为一等。盖两制,两省官,皆极天下之选,论思献纳,号为侍从,故不复分等级。然其超等而迁,则惟宰相执政而已。
湖湘官道,穷日之力仅能尽两驿。父老相传,以为寇莱公为丁、曹所诬蔑,谪为道州司马,欲以忧困杀之,阴令于衡湘间,十里则去一堠,以为五里,故道里之长如是。公既居道,一日宴客,忽报中人传敕来,且有持剑前行者,坐客皆失色,公不为动。中人既至,公谓曰:“愿先见敕。”中人出敕示,乃贬雷州司户。因就郡僚假绿绶拜命,终宴而罢。
江西自国初以来,士人未有以状元及第者。绍圣四年,何忠孺昌言始以对策居第一,里人传以为盛事。故谢民师有诗寄忠孺云:“万里一时开骥足,百年今始破天荒。”盖记时人之语也。
东坡还至庾岭上,少憩村店。有一老翁出问从者曰:“官为谁?”曰:“苏尚书。”翁曰:“是苏子瞻欤?”曰:“是也。”乃前揖坡曰:“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佑善人也。”东坡笑而谢之,因题一诗于壁间云:“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夹道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往,曾见南迁几个回。”
徐公师川尝言东坡长短句有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白乐天诗云:“柳桥晴有絮,沙路润无泥。”净润两字,当有能辩之者。
刘公仲偃自河东河北宣抚使召归,除京城四壁守御使。与时相议不合,镌官落职奉祠。京城既失守,敌欲得公,用事者诒公以割地遣诣敌营。敌得公喜甚,即馆于僧寺,遣人为言国相知公名,将欲大用。公曰:“偷生以事二姓,有死不可!”国相盖谓粘罕,公守真定时,敌人攻城不能下。再入寇而公已去,真定遂陷,故以此知公也。车驾既北狩,敌复遣人谓公曰:“请以家属北去,取富贵,无徒死。”公仰天大呼曰:“有是乎?”召其指使陈灌谓曰:“国破主迁,乃欲用我,我宁死耳!”即手书片纸付灌持归报其子,以衣绦自缢死。粘罕闻而叹曰:“是忠臣也。”令葬之。公薨八十日,其子始克具棺敛,颜色如生,人以为忠节之气所致云。朝廷褒其死节,谥忠显,又赐碑额为“旌忠褒节”之碑。公名韐,建安人。
元祐初,山谷与东坡,钱穆父同游京师宝梵寺。饭罢,山谷作草书数纸,东坡甚称赏之。穆父从旁观曰:“鲁直之字近于俗。”山谷曰:“何故?”穆父曰:“无他,但未见怀素真迹尔。”山谷心颇疑之,自后不肯为人作草书。绍圣中,谪居涪陵,始见怀素自叙于石扬休家,因借之以归,摹临累日,几度寝食,自此顿悟草法,下笔飞动,与元祐已前所书大异。始信穆父之言为不诬,而穆父死已久矣。故山谷尝自谓得草法于涪陵,恨穆父不及见也。
米元章有嗜古书画之癖,每见他人所藏,临写逼真。尝与蔡攸在舟中共观王衍字,元章即卷轴入怀,起欲赴水。攸惊问何为,元章曰:“生平所蓄未尝有此,故宁死耳。”攸不得已,遂以赠之。
秦少游之子湛,自古藤护丧北归,其婿范温候于零陵,同至长沙,适与山谷相遇。温,淳夫之子也。淳夫既没,山谷亦未吊其子,至是,与二子者执手大哭,遂以银二十两为赙。湛曰:“公方为远役,安能有力相及。且某归计亦粗办,愿复归之。”山谷曰:“尔父,吾同门友也。相与之义几犹骨肉。今死不得预敛,葬不得往送,负尔父多矣。是姑见吾不忘之意,非以贿也。”湛不敢辞,既别,以诗寄二子,有曰:“昔在秦少游,许我同门友。”又曰:“范公太史僚,山立乃先达。”又曰:“秦郎水江汉,范郎器鼎鼐。逝者不可寻,犹喜二子在。”又曰:“往时高交友,宰木已枞枞。今我二三子,事业在灯窗。”今集中载《晚泊长沙走笔寄秦处度范元实》五诗是也。前辈于死生交友之义如此。
予藏章伯益草虫九便面,笔势飞动,几夺造化,后有孔毅甫、周元翁、米元章诸公题识。有谓伯益以篆名世,何为善面复如此不多见也。予观《修水集》,有题伯益飞歧图,亦嘉其游艺之精。则伯益之墨戏,当亦有藏之者矣。
东坡多雅谑,尝与许冲元、顾子敦、钱穆父同舍。一日,冲元自窗外往来,东坡问何为。冲元曰:“绥来。”东坡曰:“可谓奉大福以来绥。”盖冲元登科时赋句也。冲元曰:“敲门瓦砾,公尚记忆耶?”子敦肥硕,当暑袒裼,据案而寐,东坡书四大字于其侧,曰“顾屠肉案”。穆父眉目秀雅,而时有九子,东坡曰:“穆父可谓之九子母丈人。”同舍皆大笑。
庐山王元甫有诗名,隐居山中,不与士大夫相接。东坡自岭南归,过九江,因道士胡洞微欲求见之,元甫辞曰:“吾不见士大夫五十年矣,不用复从宾赞,幸为我谢之。”东坡叹赏而退。
维扬后土庙,有花洁白而香,号为琼花。宣和间,起花石纲,因取至御苑,逾年不花,乃杖之,遣还其地,花开如故。是殆风气土地使然,抑果有神司之耶?
东湖先生尝会棋于湖山堂,食罢偃息,倏起,疾言曰:“予作诗数十年矣,适于床头得《少陵集》,试阅之,忽有听见,元来诗当如此作。遂有‘不知何处雨,已觉此间凉'之句。自是落笔皆平易。”自然之妙,人不能学。
少陵古诗,有歌行吟叹之异名,每与能诗者求其别,讫未尝犁然当于心也。尝观《宋书·乐志》以为诗之流有八:曰行,曰引,曰歌,曰谣,曰吟,曰咏,曰怨,曰叹,少陵其必有所祖述矣。世岂无能别之者,恨余之未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