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记事起,我是没有名字的。
爹娘只叫我妮子,我平日里上山打草,下河摸鱼,回家还要洗衣做饭,照看弟弟。
爹是个只知道把力气出在地里的老实人,娘自生了弟弟后身子便不大好,日夜摇了纺车,织布换几个钱。
家里拮据,我因此从小便懂事,每日天不亮便起来,蓬着头赤着脚,先将院子打扫干净,水缸里挑满水,再饿着肚子上山拾柴。
那时天刚蒙蒙亮,清晨的山上总是笼罩着一层雾气,我很是喜欢。
我快手快脚拾了满满一篓柴火,并不急着走,总要在山上坐一会儿。
这是我一天当中,最快乐的时光。
山坡上开满野菊花,我总爱摘了别在头上,虽然衣衫破旧,可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贵小姐。
家中虽然清贫,但也算和乐。爹娘虽偏爱弟弟,倒也没让我饿着。
如果我就这样长大,也许十几岁上,爹娘会在村子里挑户人家,让我嫁过去,重复爹娘的一生,也就是了。
我七岁那年饥荒,人将天上地下能吃的一切都吃了,仍是不饱,乱葬岗上每天都多出几具尸首。
人牙子从我家门前过,一升黍子就换走了我。
娘流着泪说,妮子,别记恨爹娘,要是不把你卖掉,咱一家人都得饿死。
我从小便懂事,又怎能看着爹娘和弟弟生生饿死呢?
人牙子带着我,说要到大地方去,卖个好价钱。
我到了武昌,人市上满是衣衫褴褛的孩子和黑着脸的买主,我有点怕。
墙角有株野菊花,我轻轻地将它采下来,小心地别在头上。
这朵花跟我家乡山坡上的一样,戴着它,我心安些。
一个穿嫩黄衫子的女孩走过来,她长得极美,又十分清秀,我们乡下最大的财主家里最名贵的花加在一起,也顶不上她好看。
她一路走一路看,看到我盯着她时,眼睛亮了一下。
她向我指了指,身后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抱怨道:
“小姐,这选丫鬟的事,叫人婆子选个干净中用的送进府里就行,何苦您亲自跑到这腌臜地界来,又挑中这么个野丫头呢?”
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看见那个管家黑着一张脸去跟人牙子交涉去了。
后来小姐才跟我说,她那日先是看上了我头上的野菊花,才看上了我。
小姐不嫌弃我是个乡下野丫头,带我回府,还让我做了她的贴身丫鬟。
我收拾利落了,也有几分少女的青春颜色,管家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至于老爷,他很宠小姐,只说小姐喜欢的一切都好。
小姐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菊友。
我很喜欢。
小姐极爱菊花,家里有许多名贵的品种,什么“春水”啊“绿玉”啊,我叫不出名字来。
小姐教我侍弄花草,教我诗书礼仪,我很用心地学,只是骨子里仍有些野性,偶尔跟她说话没有章法,她也不生气。
小姐真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了,也不知哪个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那年汉口办了菊花会,小姐一早带着我去看,这菊花会里名贵的品种倒也不少:
黄菊有金芍药、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
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一团雪;
紫菊有双飞燕、紫玉莲、玛瑙盘、紫罗繖;
红菊有美人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
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玉楼春……
小姐点数着菊花考较我,哼,我好歹跟小姐学了这几年,菊花的品种总能认个七七八八。
我们逛了一会儿,快出花园时,前面有个男子的声音说道:“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
我很是惊讶,脱口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轻易见得?”
那人回过头来,看了小姐一眼,只这一眼,就再也没能将目光挪开过。
小姐见他盯着,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 乱说。”
我不服气的很,我哪有乱说,但小姐拉着我出了园子,我来不及分辩。
我们回到翰林府,小姐嗔怪着我不该多话,我脾气上来了,赌气不肯吃午饭,自己坐在窗前。
小姐拿我这倔丫头没办法,她待我好得很,我有时使性子,她只是笑笑,从不打我罚我。
我在窗前坐着,这里能看到凌府的大门口,我坐了许久,看见一个人,来来回回地在大石狮子旁转。
我先以为是歹人,后来一看,这不是上午在汉口遇见的那个人么?
我浑然忘了还跟小姐在置着气,一叠声地喊她过来,小姐放下手中的书,笑我一惊一乍。
我在她耳边笑着说:“小姐,这个人在赏菊会上见了你一面,犯了相思病啦,追到府里来啦!”
小姐嗔着轻轻拍了我一下,朝外看了一眼说道:“又是个登徒子罢了,吩咐门房不许理他,不一会儿他便会走的。”
我气消了,肚子却饿了,去厨房找些剩饭吃了,去花房磨蹭了一会儿,拐到门口去看了一眼,那人还在那。
我上楼去说:“小姐,我看这个人,你不去见他,他是不会走的。”
小姐看着书,头也没抬,不理我。
我嬉皮笑脸地凑到小姐跟前,“小姐,不信咱俩就赌个东道吧。”
天都快黑了,小姐已输给我两个银指环了 ,终于打发我出去看看。
我从小门出去,见那人丢了魂儿似的,仍在踱来踱去,不免笑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请你回家去罢!”
他又惊又喜,说话都结巴了:“我……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
我笑了笑,转身就走,他叫住我,说很想瞧瞧府上那几本名贵的绿菊花。
哼,我却知道,他哪里是想瞧绿菊花,分明是想瞧那花的主人罢了。
我上楼去问小姐,小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我怕她为难,便说,你若想答应,明早只把花盆放在窗槛上就行。
我早晨起来,小姐倒比我醒的早,也不叫我,自己亲手将两盆绿菊花挪到了窗户外面。
我伸着脖子看了看,奇怪,那人仍坐在府门口的石板上,难不成他竟是这样坐了一夜么?
窗上挂有帘子,小姐掀开一角,向外看了一眼,满面红晕地退了回来。
从此小姐日日早晨都在窗槛上放一盆花,放完了必要向窗外看一眼,再满脸红晕地放下帘子。
我很是费解,他们二人若彼此有意,为何从来不说话?若是无意,为何小姐每日总捡开的最好的花放上去?
老爷突然调任荆州知府,偏巧那个人好几天都没来,我和小姐干着急。
我们到荆州了一年多了,小姐每日早晨还是习惯打开窗子,向外看一眼。
我暗地里叹气,小姐这是看上他了。
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看样子是个江湖武人,学识想必不怎么样,相貌也不英俊。
不过想想,汉口和荆州城里的那些青年才俊,嘴上说着仰慕小姐的才情,可没有一个人,能在府门口的石板上坐一夜的。
有一天早上,小姐照常打开窗子,突然惊叫了一声。
我怕她出事,三步两步赶了过去。
真是老天垂怜,那个人竟然就站在窗外,小姐也愣住了,我知趣地悄悄退下。
小姐夜里常和他出去漫游谈说,回来时容光焕发,那样好的气色,最好的胭脂也描绘不出来。
我看着小姐这么高兴,顿时觉得,自己夜夜在她床上装睡,也没什么辛苦了。
况且,她的床可比我的舒服多了,我其实也不亏。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老爷突然不同意这门亲事,还将那个人抓了起来,下了大狱。
他被关了一个多月,小姐快急疯了,然而不管她怎么哀求老爷,老爷就是不松口。
我也很是着急,我看着小姐日日以泪洗面,一天天消瘦下去,很是心疼。
我的命是小姐给的,若不是小姐,我也许被卖到青楼里,也许做个挨打挨骂的粗使奴婢,哪里能像今天这样?
小姐使了许多银钱,终于买得一个狱卒松了口,让我能进去探望。
小姐为什么自己不进去?唉,老爷逼着小姐嫁人,她抵死不从,拿刀划破了自己的脸……
我偷偷哭了无数次,小姐为了她心爱的人,亲手将那张天底下最美丽的脸毁了。
我代小姐去探望,然而我什么话也说不了,什么东西也传不进去,狱卒怕极了老爷,拿一柄匕首顶在我后心。
听说老爷其实是个什么帮派中的大龙头,下调到荆州来做知府,是有图谋的。
老爷不但文采好,武功也是极厉害的,治下很严,怪不得大家都怕他。
我看着那人被拷打的鼻青脸肿,体无完肤,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我一边哭一边想,幸好小姐没来,要不她看见了,得多难过。
狱卒不断催我快走,我看到庭院中有朵雏菊,便去采了下来,隔着铁栏递给了那人,指了指远处的高楼。
小姐说,他会懂的。
他果然懂,他看见了那窗槛上的鲜花,眼睛顿时有了神采。
我高兴地往外走,我想,过阵子老爷气消了,让小姐再去求求老爷,兴许就把他放出来了,这样多好。
我刚要走出院子的铁门,高处一箭射了下来,正中我的背心。
我跌倒在地,心里仍想着,我若是死了,谁来代小姐看他呢。
也不知道爹娘和弟弟怎么样了,有没有熬过那次饥荒,这几年我求小姐派人找了几次,总是没有找到。
我费劲地别过头,呼出胸中最后的气息。
庭院里那棵被我摘下的雏菊,是顽强地从石板缝里长出来的,却不知被谁踩了一脚,零落了一地。
正如我的一生。
END
注:
这篇文章的名字是以菊会友。
菊友,是金庸武侠小说《连城诀》中,凌霜华的婢女。
她出场很少,第一次出场时说了一句话,促使了凌霜华和丁典相识。
最后一次出场,带给丁典的消息,
是丁典数年牢狱生活的唯一一点慰藉,自己却死在箭下。
我们都喜欢看大侠,梦想成为大侠,
但
金庸笔下,这些没人记得的小人物,才是真实的你我啊。
文章中有部分语句引用自金庸《连城诀》三联版原文。
白日有故事,夜里有梦。
-她来自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