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是坐落在一片湖泊中央,湖泊是被包围在一片森林中央。湖里的活水每天从寺庙四周流过,偶尔有一两条鲤鱼游来游去,想来是受到了寺庙香火的熏陶也变得无忧无虑。森林的树木未曾遭到现代工业的侵蚀,大都长得挺拔苍天或是枝繁叶茂、亭亭如盖。这样的森林适合野菜、草药的生长,也适合一切亚热带地区植物的生长。
既然寺庙是在湖中央,佛家之中虽有少林功夫、罗汉拳,但也没有凌波微步水上漂的武功,所以有一条简单的木舟以供僧众通行。僧众不多,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就此二人。他们的生活都很自在惬意,因为一个太老了,老得好像快要忘了所有经历过的事;一个太小了,小得似乎自己的生命还没有开始。
师徒二人每天的生活都很规律,起床、打坐、念经、吃饭、扫地,然后划着小木舟到对岸的山林中采些野菜草药。从很远的地方看,寺庙是湖泊中的一个小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看,湖泊是森林里的一个小点;从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看,森林不过是这个星球的一个小点。可是在这小小的一方寺庙里面,装着整个世界。
当小和尚还不是和尚的时候就在寺庙里了,老和尚在远处漂来的木盆里发现了裹在襁褓里的他。老和尚既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养父。所以在他六岁那一年,老和尚给他剃度,披上袈裟,也不问他愿不愿意就此出了家。
不知道是从小在香火下长大受了佛祖的熏陶还是师父言传身教的影响,又或者是小和尚自己天生慧根,什么真经佛理都也背得很快。背得快、背得勤自然不会轻易忘记,只是背完了有没有理解是另一回事,领会了能不能照着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八岁那年的一个清晨,小和尚跟着师父一同泛舟去森林里采摘。经过这几年跟着师父学习的经验,小和尚早已能分清森林里多数的植物,哪些是能吃的,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可以入药的……也认清了林间的小路,来回穿梭,想去哪个方向,信步达之。
随意漫步其间的时候,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小和尚循声而去,在一堆杂草旁发现了一只白色的兔子,雪白的身子像隆冬时结冰的湖面上倒映出的白色山茶花。小和尚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近,这才看清这兔子的后腿上一片渗红的血迹,想来是不小心被灌木丛里的荆棘划伤的吧。
小和尚双手合十,嘴里念完“阿弥陀佛”以后就伏下身子将兔子抱起,在手掌碰到兔子身子的时候,自己的双手不由地颤抖了一下,原来这天底下还有这么柔软滑顺的东西。抱起兔子之后就地取材,本来这森林里药材就多,一些敷凃伤口治疗外伤的草药更是能轻松找到。小和尚又找来几根韧性好的树皮,撕成小条状系在包裹着兔子的草药的外面。
“敷上这些草药以后,只需三五几天你的腿伤便能自己痊愈”小和尚伸手摸了摸小兔子的头说道。想着时候也不早了,正准备起身原路返回找师父,又转念一想,寺庙里只有我师徒二人,不如带了这小兔子陪我解解闷。
怕师父责怪,更怕师父命他将兔子放生,所以小和尚悄悄把兔子藏在装野菜草药的布袋里。小和尚瞒着师父喂养小兔子,把摘来的野菜藏起一些带给它吃。小兔子的伤渐渐的好了,可是它似乎还是不快乐,饭吃得很少,也不怎么爱动。小和尚想,为什么我天天分给你爱吃的野菜你还是不快乐呢。
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搞清楚这个问题前,师父就发现了他偷偷养兔子的事情。师父命令他将兔子放回森林的神态显得严厉而决绝,小和尚看着兔子几步就消失在森林的背影哇哇大哭。在小和尚八岁这年,在嚎啕的哭声中,他学到了人生中的第一课。
时光荏苒,十多年的光景便在每日的敲钟诵佛、打水摘菜中匆匆流过,真如白驹过隙一般。老和尚已经顺从了天意,在几年前圆寂。小和尚已经不是小和尚了,他长大了,也变成一个人了。
小和尚一直呆在寺庙,湖畔森林之间两点一线,从未踏出过森林半步。由于寺庙的地理环境和香火气息太好了,偶尔有尘世间的客人到访。其中有商人、教授,也有佛学爱好者。他们慕名而来,住上一两天,感受几十个小时世外桃源的清净,就又奔回俗世。他们有时候也给他讲森林之外的光怪陆离,描述自己眼中的世界,可是小和尚对这些都不大感兴趣。
有一天,来了一个姑娘。姑娘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湖边,恰是春末夏初,鸭江水暖的季节,湖泊的湖水碧波荡漾,料想是姑娘的眼中也该碧波荡漾。小和尚撑着船缓缓停泊在她跟前,双手合十,朗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姑娘也轻轻将手掌合十,点点了头。木船有些狭窄,船身也不太稳定,站上一个人便左右摇摆一下。姑娘本就有些娇弱,提脚上船之后险些跌倒,小和尚赶紧往前跨步,伸出双手接住了姑娘的双手。
木船平稳以后小和尚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好似柔软无物,等姑娘两腮红晕显现,使劲缩回双手,这才恍如梦醒,知道自己失礼了。撑船渡湖,与姑娘对坐时,小和尚的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假装不经意地看一眼姑娘。姑娘却神情忧郁,尽管有一些薄薄的淡妆轻抹在脸上,可还是能感觉到她脸色不太好。
姑娘是来养病的。几年前身体不适,看了很多医生都没能彻底根治,听人说这儿有个寺庙很养人的,便索性访来。本来就是个不太健谈的人,再加上有病在身,所以一路上简单交代完就没有说话了。
寺庙的最外围有一个用木板搭建的小平台,木板从平台延伸出去直直地垂立于湖泊之上。姑娘白天坐在这个木板上,光着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水面,有时候激起的水花沾到她的小腿上,又顺着皮肤滑下来。小和尚在她身后看出了神,突然间自己光光的头顶感受了一阵凉意才发现下雨了。抬头望去,姑娘似乎不在意一样,继续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眼前的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却感觉头顶的雨水没有落下来,抬头一看是小和尚端着个木盆,举过她头顶,安静地站在她身后。
她回过头来看着小和尚,雨水从他发亮的脑门流过额头、鼻梁、嘴唇,嘴唇还是抿得紧紧的,怕雨水流进去。姑娘突然笑了,像是把生病以来积攒的所有笑容都笑了出来。
姑娘的病也好了。
小和尚在自己二十多年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一个生命对于另一个生命的馈赠所带来的快乐竟然如此之大。姑娘也曾兴奋地跟他讲起自己过去的经历,那些所见所闻跟以前的访客讲的都不相同,他们更加有趣,让小和尚更想参与。
故事有讲完的那一天,姑娘也该回去了。小和尚撑着木舟送姑娘渡湖,天气灿烂得跟她来时一样。这一次,他没有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