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个地方,刨去一切,它的干净与整洁,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首都圈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建筑。高高低低,参差不弃,可谓是见缝插针。
黎皓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很像一座巨大的建筑沙盘。一栋栋的小房子看起来都不合尺度,加上一点灰尘都看不见,以及几过于集散的人群分布,导致但凡从稍微偏远一点的角度远眺整个城市,都假的很,没什么真实感。
人与人之间既有着尊敬与友好,却又是不带什么感情的客套。
干净又微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变成黎皓最喜欢的相处方式。
“黎,你的房子在哪里?”
趁着一个红灯,车停下,Max打开定位。
“中野,中野新桥。你把我放在地铁口就行。离得很近,B口。”
“好。”
Max在搜索着线路,黎皓头抵着玻璃出神。
遥远的,火焰般的东京塔依旧熊熊燃烧着,可除却它以外却是一片冰凉。
时间已经很晚,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十字路口交汇处,只有信号灯指示符在缓慢地跳动着。
所有的乔木也好,电线杆也好,远近的楼房也好,明明都是成排成列,你挤我我挤你,却都显得格外的孤零零。
如此孤独。
黎皓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的哆啦A梦, 剧情记不清楚了,依稀是大雄好像是很烦别人管他,就把整个城市的人都变没了。他一个人在偌大的城市里,由起初的兴奋,变成之后的不安,再到最后几近崩溃。
换成是自己,会不会崩溃?
…说不定,会很享受。
黎皓幻想着自己的样子,笑了。
“在想什么。”
绿灯了,车子继续行驶。Max笑着问黎皓。
“笑得这么可爱。”
“没事。”
黎皓看着窗外。
“只是觉得开心,觉得这么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很开心。”
抬起头,黎皓看着Max,目光微闪。
“Max,谢谢你今天来接我,这么晚了还麻烦你。”
“黎,你这么说,我会生气。”
Max向左打方向盘,腾出左手握空拳敲了一下黎皓的头。
“你以为我们认识几年了。”
我们认识几年了。
七年了。
“真是不可思议。当年,我,黎皓,一条普通大学建筑狗,和你,K大著名商学才子Max Wayne,居然能够认识。”
“认识就算了,关系还这么好。”
黎皓掰着手指头啧啧称奇。
“蚂蚁与王子,太逗了。七年了诶,你都没不小心把我踩死。我真是太高兴了。”
蚂蚁…
Max已经习惯了黎皓各种奇怪的比喻。
“我没有把你当成过蚂蚁。从来都没有。”
Max神色极其认真。
“自从那年在美术馆看到作画的你,我就把你当成我很欣赏的人了。”
“你的才华,无人能敌。”
“哦!谢谢夸奖!”
黎皓笑的猥琐,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厉害吧,拜托,我好歹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能被我画是你的荣幸!”
“是是是。”
黎皓与Max的第一次相遇,就是所有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就是冥冥中注定了的。
那已经是六年前了,黎皓那个时候大四,在那个寒假里自己一个人第一次来到了东京。凭着111的托福与N2的小姑娘愣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发达地区玩的风生水起有声有色。
临走前的最后一个白天,黎皓来到了命运的美术馆。
从踏入那小入口的一瞬间,黎皓就沦陷了。
整个建筑是典型的新和式坡屋顶的风格,朴素低调的大门,向右拐,便是一段长长的通廊。整条通廊被屋顶和竹子遮挡,显得昏暗,但尽头却又是明亮的。站在入口,左手边是竹节的墙面,右手边是一排文竹,头顶着结构外露的超大挑檐,脚踏着石子路。那天的阳光很好,日光微拂着竹叶,竹影浅浅的投射在对面的竹墙上,光线微弱,光影斑驳,宛如水中影。
这就是书本上所谓的欲扬先抑。
黎皓心醉的脚发软。
接下来的事情要说个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整个美术馆的那种寂静之美难以娓娓道来,黎皓激动得不能自已。而这种激动在看到那片巨大的和式庭院之后达到了临界值。
印象中的自己手忙脚乱的各种拍了照,然后果断掏出小水彩本,4H,固彩,水笔,蹲在某个大石头上,开始描绘一片寒樱。
Max就是那时出现的。
“冬天还有樱花啊。”
一句好似被低温冻僵的日语冷不丁响在头顶,虽然声音不大,但正画得不亦乐乎的黎皓还是吓了一跳。
侧脸抬头,看着身后高高的男孩。被阳光眯着眼了,黎皓好半天才看清眼前的人。
是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孩子。
只能用惊为天人来形容。
一头黑色的鬈发随意地翘着,明明是黑发,却有着白人一般胜雪的肤色,鼻子也是典型的欧美那种,山根很高。男孩带了一个大口罩,看不清面容,但露在口罩外的那双眼睛却是惊艳。眼仁儿整体是淡淡的苹果绿,可仔细看,墨色的瞳孔周围点着几点浓绿,而眼瞳的最外圈几乎透明,又带着一点点金色。
不仅色彩丰富,而且层次均匀。
孔雀蓝,春日青,与阳光。
黎皓从没看到过这样多彩的眼睛。
大概是混血吧,混了北欧,不然怎么会漂亮成这个样子。
黎皓冲男孩微微一笑,算是回应,便低下头继续画自己的画。
男孩站在她周围也不走,就一直看,一直看。
还不停地和她说话。
“我觉得你画的很好看,你好厉害。”
“这是寒樱啊,好美。”
“你是哪里人?东京吗?”
过了不大会儿,黎皓就不淡定了。
她好烦别人吵她画画。
其实在男孩没出声之前她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可是现在已经知道有这么个人站在自己后面了。想不介意都难。
黎皓不害怕他围观,而是害怕他这样出众的存在会吸引到一帮子人凑热闹。
想想以前的经历,黎皓就头大。
握着笔的手开始僵硬,心思也不纯了。
这样是画不出好作品的。
又坚持了一阵子,身后的人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反而说的更欢了。
“你画的樱花好多颜色啊。”
“你很喜欢樱花吗?我也很喜欢,不过我刚来日本,还不太懂这些樱花的分别。你可以教我吗。”
“好期待三四月份啊,就可以去赏樱了。”
“我叫Mike,Mike Wayne,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黎皓突然觉得这个男孩没有那么美好了。
是个话唠。
她最烦有人在她干活的时候打扰。
可能是看黎皓半天都没有反应,男孩渐渐的也不说话了。
耳边终于清静。黎皓长长吐了一口气,但还没来得及吸气,就被梗住了。
“还是这个角度更好。”
男孩换了个姿势,由黎皓身后站着弯腰变成坐在她的斜前方的一块石头上盯着她看。身体向前倾,两只手撑在脸上,笑盈盈地看着黎皓。
过了一会儿,又把口罩取下来。
“还是这样说话方便。”
清凉的声线,化开在冬日同样凉凉的空气里。黎皓这下终于看清了男孩的脸。
青石板灰色的大衣只扣了一颗扣子,下摆随意地铺开,袖子被拉伸,精致的袖口上方露出同样精致的一节手腕,拖着脸的手形状很美,白到透明的指尖轻抵着那双淡却又斑斓的眼睛,弯弯的,亮晶晶的。嘴角上扬成很温暖的弧度,和微微泛红的脸颊一起,显得男孩格外温柔。
天蓝色的天空。
灰褐色的枯枝。
金黄的干草地。
以及眼前的男孩。
气息相似,便足以构成一幅画。
黎皓心跳漏了一拍。
真好看,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好看。
第一次遇见摘了口罩比戴口罩好看的人。
好看死了。
好想画。
黎皓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她发誓这是看到素材的激动表现。
“我可以画你吗?”
心动不如开口,黎皓是行动派。眼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弯的越来越厉害,直到眯成两条线。
像一只北欧大路上狡猾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