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和她的猫

1、你还记得我吗?

江遥在灯光昏黄的巷子里遇到顾安。

化着浓妆的长发少女,身段裹在黑色吊带短裙里,穿着黑色高跟细带凉鞋,高,且瘦。看起来异常年轻。她的脚边依偎着一只黑灰色狸猫,眼神冷漠里带着审视。

江遥偷偷看了一眼,经过她身边时,加快脚步。

却不料,少女轻轻出声。

“帅哥,有火不?”

像被人重重扇了一个耳光般,脑子里震得嗡嗡直响。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江遥才转过身,得以发出声音,极其简单的一个音节。

“啊?”

少女笑出声来,轻轻扬起了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女士香烟。江遥只觉得,她的牙齿真的好白。机械地走过去,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递给她。

火苗在少女脸前亮起,她深吸一口,将香烟点燃,她看了眼打火机,递还给他。

“女朋友送的?”

好像碰到了她的手指,很凉。简直不能让人相信,这是炎热夏夜里人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打火机上的名字缩写,江遥轻轻点头。

“我叫顾安。”少女吐出烟圈,这样说道。

“关?”江遥没听清楚,试探地问。

“顾、安。照顾的顾,安全的安。”少女又笑起来。

江遥又微微怔住,她好像很爱笑。

“我叫江遥。”

猫咪此时站起来,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顾安熄灭了烟,把它抱在怀里。

“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

顾安低着头抚摸猫咪,脸隐藏在长发里。让江遥忍不住怀疑,那句话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大概过了一支烟的时间,顾安抬起头,脸上是询问的表情。

江遥说:“好。”

猫咪从她怀里跳下来,不远不近地走在前面,时而回头望望。巷子非常安静,只有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一步一步,像踏在心上。

走了很久,进了个很高档的小区,江遥略有不安,只慢慢跟在少女身后。顾安开了门,换了拖鞋。

“随便坐,你喝什么?”

“都可以。”

猫咪窝在自己的小窝里,懒懒地闭上了眼睛。江遥坐在沙发上,打量了一下。房子很大,四室。客厅干净整洁。顾安从厨房出来,递给他一罐啤酒,在他身边坐下,双腿都搁在沙发上。

江遥觉得有点尴尬,有生以来,第一次跟陌生女性这样坐着,不知该说些什么。顾安随手打开电脑,放了音乐。不知名的民谣曲子,带着淡淡的忧愁。

“你家人呢?”憋了很久,江遥忍不住问。

“我自己住。”顾安碰了碰他的啤酒,喝了一口。“八岁时,家里常有人来要钱。好像做生意赔了还是怎么,记不清了。估计受不了压力,把我托付给外婆,他们就自杀了。外婆身体不好,前不久也离开我了。算命的说我,六亲不顾,大概是真的。”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江遥以为顾安在哭,偷偷瞥了一眼,却发现她在笑。眼神望向前方,视线并未停留,她嘴角轻轻扯着,眉头却紧皱。江遥嘴巴里的干渴更甚,仰头喝了半罐啤酒。

“父母刚去世那会儿,我没去上学,天天坐在巷子口哭。有一次 ,一个哥哥给我一个棒棒糖,他跟我说,小女孩哭多了就不漂亮了。从那天起,我心里住进一个天使。”顾安转过身子,眼睛里像闪着一团火,“你还记得我吗?”

2、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

在漫无尽头的黑暗中走了好久。突然想起有人说,人在自以为走直线的情况下,实际上是在走一个圆,终究还是要回到原点。那还走个什么劲儿,躺着好了。念头刚起,整个人急速下坠。

江遥睁开眼睛,胸前赫然蹲坐着一只猫,正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对,就是饶有兴味。江遥被这个突然蹦出来的词吓了一跳。

猫咪见他醒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跳到一边去了。

顾安从卫生间出来,头发湿哒哒地滴着水,身上穿着吊带短裤睡衣套装,两条腿又长又直。

腿玩年?!江遥下意识想到这个词语,反应过来暗暗骂自己下流。他看了看腕表的时间。

“咳……那个,不好意思睡着了……那,我先走了……”

站起来告别的江遥,被顾安抱住。洗发露的香味,沐浴露的香味,湿漉漉的头发,少女细腻如雪的肌肤,如炸裂般的冲击。红到滴血的脸庞和耳朵,以及那难以启齿的僵直,一切都是瞬间反应。

顾安抬起头,脸上是害羞与窃喜。小女孩的洋洋自得里,流露出天真烂漫。

江遥瞬间清醒,垂下双手,“对不起。”

顾安并不理他,只抬眼看着他。

卸去浓妆的女孩,脸色红润,嘴唇饱满,眼神里带着情欲的勾引。眼睁睁看她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脸,亲吻自己的嘴唇,江遥闭上眼,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无法抗拒无能为力,哪怕万劫不复。

十年前,江遥十八岁,那个高考完的暑假,喜欢的女生答应了他的表白。他常常骑车穿过大半个城,只为见女生一面,得到一个仿佛能拥有全世界的拥抱。他还记得,女生爱吃糖果。第一次亲吻时,女生嘴巴里香甜的水果味。那是一个甜甜的吻,直让人向往起永远和幸福这样的词来。自此,随身携带糖果成了习惯。

十年前,八岁的顾安坐在巷子口哭时,路过的江遥给了她一个棒棒糖,或许还有一些安慰的话。那时,他只是沉浸在初恋里的纯情少年,满心满意的美好与善意,想要奉献给这个世界。

十年后,少年成长为一个年轻的男人,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已让他失去鲜活的光彩。父母用大半辈子的积蓄付了房子的首付,准备筹备年轻情侣的婚礼。谁料,一向体魄健壮的父亲脑溢血住院。不爱求人的江遥跟恋人商量,卖掉新买的房子为父亲治病。恋人默默支持了他的决定。父亲鬼门关走了一遭,终是回来了。本来一切都该往好的轨迹发展,恋人却提出了分手。

“她真的是个好女孩,是我没能力,辜负了她。”江遥努力睁大了眼睛,尽量让自己开口的时候不会让眼泪掉下来。

气氛里凝固着令人窒息的伤感,顾安起身拿了两个棒棒糖,撕开糖纸,递给江遥。

水果的香甜气息在口腔里蔓延,周身的毛孔都舒展了,江遥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冰凉的触感抚上自己的肚皮,吓得他一个激灵。

顾安轻轻捏了捏他的肚皮,轻笑一声。“我还记得,那时你没有赘肉的腰和平坦紧致的肚皮。”

上学时,天天打球跑步。工作以后,哪还顾得上。隔三差五的应酬,休息日的聚会,不规律的饮食作息习惯,让大多数人身上都堆了脂肪。上学那会儿,瘦得单薄的江遥,也在若干年后鼓起了小肚子。

“不过,你怎么知道?”

顾安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伸长了胳膊拥抱他。

整整两年的周末和节假日,顾安跑遍了各个大学的操场,终于在那个周六的下午,在一群抱着篮球的少年中间,看到了熟悉的脸。初秋微凉的天气,露着纤细却线条明显的四肢的少年们,在球场上呼喊奔跑,汗液在阳光下微微闪光。休息期间,他边走边撩起衣服擦了把脸。一个长发女生向他跑去,打了下他撩衣服的手,递给他毛巾和水。同伴喊了他一声,他笑嘻嘻地把东西堆到女生怀里,亲了下她的额头,向球场跑去。

记住了那一刻的微风和他撩衣服的角度,记住了他亲吻女生时眼睛里的笑意,也记住了他的同伴喊的那声名字。

江遥。

默默关注他各种社交软件,直到今天看到他说失恋了,才敢在他必经之路等他。

顾安在心里叹息,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

三、你若愿意,我就永远爱你

江遥上班之前回了趟家换衣服,父母正在吃早餐。

“昨天你电话关机,颜丫头电话打到这来了。”母亲边给父亲盛了粥,跟到他房间担心地说。

犹豫再三,江遥还是跟母亲说了他们分手的事情。母亲脸上满是愧疚的神色,“是不是因为你卖房子的事?”

“不是,你先别跟爸说。我赶着上班,要迟到了,晚上再说。”江遥走出房间跟父亲打了个招呼,匆忙出了门。

去了公司,刚开机,陆颜颜的名字就跳跃在屏幕上,还没来得及改的备注——颜宝宝。说不心塞是假的,但也没想象中心塞。他装作不咸不淡地问候了两句,最后不可免俗地说了句祝你幸福。

江遥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眼皮跳了又跳,隔壁姐姐给他贴了张白纸都没顶事儿。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刚进楼道就听见父亲的笑声,不禁心里一跳。一个平时别说笑出声,笑都很少笑的人,今天笑声竟然传到楼道里。这可是五楼啊。江遥莫名感觉有点害怕。

刚掏出钥匙,门就被打开,顾安出现在面前。今天她一身休闲装扮,梳着鱼骨辫,脸上是盈盈的笑意。江遥的脑子嗡一下炸开,直愣愣地被她拉着坐到父母面前,恍觉一切都是幻觉。

直到母亲去做饭,顾安也去厨房帮忙,江遥紧绷的全身才微微放松。

“小丫头不错。”父亲说。

江遥的冷汗又留下来,支支吾吾地说:“她还小。”

“你妈也比我小五岁,不是把家里打理得好好的?颜丫头……哎,她也不容易,你别怪她。”父亲说完,嘴唇又动了动,却是再没说一句话。

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没办法摊开来说,太伤感情。但是,顾安可比自己小十岁啊。江遥心里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吃饭时,顾安哄得两位老人笑容一刻没停息过。江遥吓得冷汗直流,这人畜无害人见人爱的活泼少女,是昨天见到的那个诱惑少女吗?女人真的是太恐怖了。

临走,顾安一脸认真地说:“叔叔阿姨,我跟遥哥哥准备年底结婚,你们同意吗?”

江遥看到父母脸上的错愕与惊喜,赶忙推顾安出门:“太晚了太晚了,我送她回去。”

刚出楼道,顾安就举着手说:“我坦白从宽,今天早上偷偷跟着你了。本来想看你住在哪里,谁知道一个没忍住,就上去了。”

明知道这个说辞漏洞百出,但看到顾安可怜兮兮的表情,江遥还是不舍得再追问一句。恃美行凶,这个词真的再贴切不过。

送顾安到家门口,她拉着江遥的衣角问:“你要不要陪陪我的猫~”

大概也是渴望陪伴的人吧,却倔强地不愿承认。江遥点了头。

听见开门声,猫咪轻声叫了几下,打开门,猫咪却窝在沙发上眯着眼。江遥记得小时候养过一只狗,每次回家它都要冲上来又抱又舔。相比之下,猫倒是不太爱与人亲近。

正想着,顾安从身后环住他的脖子,轻声说:“你若愿意,我就永远爱你。”

江遥隐约记得这是网上很流行的手抄体句子。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句话出自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情书。

爱你就像爱生命。

四、真的爱你,所以真的难过

工作日,江遥下班后都要绕到顾安那里陪她吃个晚饭,洗碗时看到一人一猫窝在沙发上睡得香甜,他就莫名萌生出幸福。甚至有时蹲在沙发边,伴着猫咪的呼噜声盯着顾安半个小时都不觉得腻。

周末,他索性就不回家了。两个人给猫咪洗澡、剪指甲,逗猫咪玩儿,更换猫砂,静下来就追剧看书听歌。这样的生活反而比去游乐场、看恐怖片更过瘾,对生活的热爱让他越来越像个少年。

更多时候,顾安如猫咪一般都是不怎么与人亲近的。但偶有时候,她就像撒娇的猫咪般,蹭蹭你的脸颊或手掌,就不得不让人缴械投降了。

每天下班后,看到顾安和猫咪同时望向他,内心就会鼓鼓涨涨的,像有什么要满溢出来。那欢喜,是怎么形容都不够的。何止想结婚啊,还想生几个孩子。江遥如同静置许久即将返潮的火柴,光和热即将永远逝去,却猛然被拿到了阳光底下,内心在热切地呼喊,燃烧,让我燃烧!

每每中午,江遥内心就升起了期待与幸福,如那只被小王子驯养的狐狸。周五下午,时针过五,分针指半,江遥早早完成了工作,只等着下班,却有未知号码打电话过来。

电话刚接通,那边就有个女声问:“请问是江遥吗?颜颜喝多了,你能接她一下吗?”

江遥问了地址,跟领导说了一声匆匆打车过去。曾经周年纪念必来的餐厅,还一如往常。那时经济并不宽裕,提前几个月就要攒钱。买一束她爱的百合,送一份心仪已久的小礼物,吃一顿丰盛美味的食物,是数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

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感慨,有个女生向他招手,是陆颜颜的新同事,有过几面之缘。陆颜颜温柔文静,骨子里却不爱示弱,实在难过才找了新同事来陪吧。江遥不由心里一痛。

“你来了我就放心了,那我先走了。”女生松了一口气,走了两步又迟疑地回头,“最近颜颜过得挺不好的,你们的事我不太清楚,总之,好好解决吧。”

“嗯,谢谢你。”江遥重重点头。

现在这个关系,去哪里都不合适,只好去了酒店。陆颜颜极少喝酒,更别说喝多了,此刻她沉沉睡着。江遥抱着她,只觉轻了不少。

大学老师说,男人时常动情恰是蜻蜓点水,女人难得爱恋却是一往情深。陆颜颜拿这句话打趣他时,他还理直气壮地辩驳。如今,他自己迅速陷入另一场感情,甘之如饴,彻底抛弃了过去。她却沉浸在过往的伤痛里,绝望地依赖起了酒精。

陆颜颜似是哭过,眉头皱着。她也已经二十八岁了,眼角有晒斑,胶原蛋白流失,毛孔也不似从前细小。这是自己爱过十年的脸,今日看来却非常陌生。自己多久没有好好看过她的脸了呢?仿佛上一面,她依旧是皮肤白皙面色红润,笑起来如春风细雨的少女。

正在回忆里荡着,陆颜颜醒来了,抓起床边的水杯,一口气喝了一大半。江遥觉得这个行为莫名可爱,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颜颜放下水杯,眨了眨眼睛,再睁开如兔子般红红的。只觉这一刻胜过万语千言,江遥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们俩都是脾气温和的人,在一起十年几乎没怎么吵过架,更没有似别的情侣那样分分合合。像这样的情况,是第一次。所以,当陆颜颜说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时,江遥说不出拒绝。

关了机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真的爱你,所以真的难过。可惜,他没有看到。

五、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回到家的江遥,把母亲拉进房间,哭得像个小孩。

母亲在倾听中,惊讶于自己儿子的懦弱与残忍,只欲抽自己耳光。

纠结了一天,江遥去找了顾安。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还在想着如何开口,却在开门的下一秒石化。顾安一如往常窝在沙发上,依偎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江遥甚至注意到,他还没开始刮胡子。

顾安无视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目光和神色,起身理了理睡衣,让少年先去了卧室。猫咪此时从沙发边的地板上起身,叫了几声,伸了个懒腰,走到一边又卧下了。一天没见,猫咪竟都不愿意看自己一眼了。江遥有点懵。

“你来做什么?”顾安切了首歌,又窝回了沙发上。

江遥几欲开口,都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大叔,我开学刚上大学,你不会真以为我大学都不念跟你结婚吧?”顾安笑起来,略有点蛊惑人心的笑容。

江遥脑子里有东西嗡嗡作响,他仿佛听懂了顾安的话,又仿佛没听懂,呆愣愣地做不出反应。那瞬间,他想起很多以为忘记了的事——03年非典,他每天被母亲逼着喝板蓝根;08年汶川地震,他们班一个女生难过到哭得不可抑制;同年奥运会,他迷上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运动员;不记得哪一年,路边卖鸡蛋灌饼的爷爷送了他一杯牛奶……

诸如此类的事情。

回过神来,顾安在撸猫。一向吐字不清的周杰伦,清清楚楚地唱着,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江遥把钥匙和门禁卡放在桌子上,想起初遇顾安那天,最初以为她是做那一行的,直到她在耳边说,你轻点我怕疼,内心方涌起珍惜。原来,自己一开始就是如此恶劣的人。

“好好的,再见。”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又收回。

顾安自顾着逗猫,没有抬头,却是欢快地说:“拜拜~”

江遥走后,少年从卧室出来,一脸担心地问:“姐,你还好吧?”

“没事。”顾安起身切了一首歌,只一句歌词,她终于还是哭了。

昨日准备惊喜,等在江遥公司楼下的顾安,一路跟到酒店。她一遍一遍跟自己说,再等一会儿,说不定他就出来了呢。直到天亮,她看着他们依偎着、说笑着走出来,他拦了辆车,为她开车门,轻吻她的脸颊,胸口像受到了重击,喘不过气来。

江遥在路边站了多久,顾安的心就痛了多久。人不如故啊,毕竟他们在一起十年。追的美剧里有这样一句话,我承受了,他们就不用承受了。

那么江遥,你难以承受的决定,让我来承受吧。

那句让人流泪的歌词是: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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