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婆婆好久不入梦了,是早已投胎至好人家,再世为人了吧。
未出阁前,胡婆婆是城里人,是家中的幺姑娘。姐姐和哥哥都姓孙,因不是一父所生,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落单了。
经人介绍,胡婆婆嫁给了徐四爹,便有人称呼她“胡四婆”。据说,徐四爹年轻时长得一表人才,又有四年学堂经历,算是个文化人。“她长得黑,个子也矮”,要不是母亲早亡,父亲刚刚过世,为幼小的兄弟所牵制,徐四爹就当兵去了。眼看着小兄弟三餐无着,当务之急是物色个人进门。
其实,胡婆婆一点儿都不擅长锅碗瓢盆的事儿。既进得门来,愿不愿意,都得进入角色,不然无法与丈夫交代,自家之外也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也只好硬着头皮学,学屋里屋外的农活,学那一堆前所未闻的农村规矩,还学揣摩街坊四邻不怀好意的嬉笑声和阴阳话。
下雨天,她关在屋里,学剪鞋样,纳鞋底,缝衣服。会是会了,跟做饭一样,熟了,能吃,至于看相、味道,就无法恭维了。天晴时得出工,工分的多少决定了贫富差距,把时间浪费在洗洗涮涮的活上,得被人取笑吃不了苦,收捡得差不多就行了。
最粗糙的就是胡婆婆做的饭、炒的菜了。灶膛里塞满柴火,灶台上三下五除二。米饭的焦味满湾飘散,过往的邻居打趣:“这又是胡婆婆屋里的饭糊了。”直到花甲之年,都有些嫂子们称呼她“胡锅巴”。对此,胡婆婆从不生气,喝着玩笑敞开嗓门:“只怪姓没姓好,糊了好,糊了吃了肚子不疼。”
熬过了59年和60年的大饥荒,从63年到71年,8年的时间里,胡婆婆生育了4个孩子。没有公婆,丈夫主外,也从不求靠娘家,还不能耽误挣工分,三头六臂也不够用呀。在胡婆婆的回忆中,她也曾不堪重负,动过离家出走的念头,走走回回之间,终究没能舍下孩子。
事多必糙,生活终究将懵懂的新娘改造成了歇斯底里的妇人。她嗓门亮、脾气急,一点就着,所以她的孩子们必须是极懂事的,否则,她会破口大骂,操起家伙就打,甚至连人带物,撵出家门。女儿帮忙做饭,铁锅破了个小洞。胡婆婆回家,不问三七二十一,脱下外套就甩在女儿身上,口袋中的铁楔击中了女儿的脑袋,鲜血直流。补锅时,师傅告诉胡婆婆,锅是锈烂的,不是孩子打破的。她顿时悔不当初,回到家,抱着姑娘大哭了一场。
“多好的姑娘,从小就帮我做事,十岁就在队上放牛,那头牛啊,看到谁都顶,只有我姑娘能驯服。再大点就在布厂织布,长得还没织布机高,手脚可不比别人慢,嫁妆都是自己挣的!……”回首姑娘的成长,胡婆婆既自豪又内疚,“她出嫁时,我啥也没说,就对她说‘若我去你婆家时,左右隔壁都笑脸相迎,证明你在婆家孝顺双亲,团结四邻;如果别人不冷不热,还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一个样,证明你在婆家不会做人。”胡婆婆的这一席话,就像圣旨,女儿谨记。善待老人,团结妯娌,安葬了公爹之后,一家人就近谋生,居无定所时、债台高柱时,家搬至哪儿,婆母就带到哪儿,直到现在,老人精神失常,她在快退休的年龄,打着三份工,也不曾抱怨半句。
其实,胡婆婆很少去姑娘家,也几乎没走过亲戚。一辈子围着灶台转的人,走到哪儿都当天回,生怕家人没饭吃,猪没人喂,鸡没有食。谈到养鸡,可没少怄气。禽毕竟不是人,长了眼,却不知别人的菜园不能闯,长了脚,到处走,长了嘴,到处啄。被人叨叨几句是小,吵一架也常有,就怕被骂人诛心。
“你这么讲道理,还逼死了儿媳妇。”
每次吵到高潮,对方总使出杀手锏。胡婆婆的大嗓门顿时失了色,气不过,只好双膝跪地,磕头带拜,“举头三尺有神明,我问心无愧。”
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
胡婆婆与亲戚吐槽老二媳妇,也就是些家长里短,却被儿媳妇听到了,断章取义。新手妈妈一时没想开,喝了农药,怀中抱着出生仅8个月的女婴,有人说,她事后还给女婴喂了奶。谁知道呢,当时的场面那么混乱。媳妇娘家来了不少人,胡婆婆和老二被捆起来暴打,其他的亲人都在自保中反抗,现场血肉模糊。
也不知胡婆婆是如何熬过身心的剧烈打击?变故、责怨、奚落、颓败……四十七岁就儿孙满堂的她,顷刻间名誉扫地,再难抬头。
哭的哭、闹的闹、吵的吵、打的打,亲家变仇人,母子生嫌隙。后事总归是料理了。关起家门,当问到“这个孩子怎么办?送人吧。留着老二将来怎么再娶?”胡婆婆抬起头,坚定地说:“孩子我来养!”
接过孩子,就发现不对劲。小女婴长满了疱疹,从头到脚,无一处肌肤幸免。有人说,这是阴毒,是孩子妈妈留下的怨气;也有人猜测是喝了妈妈最后一口奶,中了农药的毒。胡婆婆抱起孩子就往外跑,朝马路中间噗通一跪,边哭边嚎:“求求你们,谁借我点钱,让我给孩子治病。”非命官司还没断,很多人避之不及。还好有好心的婶娘借了50元。在医院,来来往往的人瞟到了襁褓之婴,连连感叹:“这姑娘是活不成了。”传到队里,队长心想这家遭了难,孩子活不活得了还难说,干脆把户口下了省点人头费。
许是天公见怜,女婴活下来了。
但那些年,厄运从未停歇。老大家开客车遭遇车祸,夫妻都身受重伤,孙子命悬一线;老幺与人合伙买的客车撞死了人,虽不是肇事司机,也因官司牵连,被迫背井离乡。胡婆婆几乎哭瞎了双眼,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避难,只带着孙女留守家中,应对没完没了的风风雨雨。
就在这段看不到尽头的岁月里,胡婆婆养成了拜佛的习惯:求老伴身体健康、求儿女顺遂、求早日清帐、求孙儿孙女聪明智慧……所求皆为家人,无关自己。胡婆婆特别虔诚,自己身上从不花销,但是礼佛用品毫不吝惜。有人劝她,拜佛不如拜自己。还有人笑她,天天拜佛,菩萨听见了吗?反倒出的事还接二连三。胡婆婆无力反驳,他们的笑话是事实。但是,她摆明立场,我还不能为自己找个寄托吗?
时间冲淡了悲痛,但改写不了历史。每当相关的人和事出现,当年的创伤会再度揭开,特别是孙女长得跟妈妈几乎一模一样。走到哪,别人都会感叹:“哎呀,这姑娘一晃眼就这么大了,长得真像她妈!胡婆婆真不简单,她妈死的时候她多大?”“才8个月……”问的人只是揭开一层纱,胡婆婆就直接把多年的疮疤呈现给他们看。同一个悲惨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同行的孙女听了一遍又一遍。
有时候,不等别人问,胡婆婆也会主动讲起孙女。比如给孙女买衣服,杀价不成,就说:“老板,您便宜点嘛,我这孙女从小就没有妈,可怜呐。”话说到这,一般的老板会少点钱。去副食店置办生活用品,结账时,胡婆婆就指着孙女跟老板说:“你看我又花了这么多钱,给我这没得妈的娃一点饼干或者方便面吃吃吧。”方圆几百米之内,都听闻过当年的惨剧,也不需要她继续往下讲,老板马上意思一下。别的小孩有的,孙女怎么会不欠呢?胡婆婆也想底气十足地应买尽买,可总想多省点钱好还债。
她连心窝子都掏给了孙女呀,从小到大,从没逼着孩子做家务,有好吃的好喝的一定给她留着,听不得半句外人嘲笑孩子的话……婆孙俩坐在灶门口烧火做饭时,胡婆婆总是语重心长:“你争点气,别人总是嘲笑奶奶带的娃是苕(智障),你不要落人口实呀。”
可是,遇事不顺时,胡婆婆的歇斯底里又发作了,大嗓门又不停地叨叨,句句话都犀利刺耳。
“我前世定是杀人放火了,老天爷要这样整我!要不是你的苕妈,我会成现在这样?......”“投身做人,还怕吃苦,以为死了就好了,你死了害的是一家人呀!你明个大了,不要学那苕婆娘,尽做些跌爷娘、没祖宗的事!”“哎,我这辈子是穿不了头!”……有些话是发泄隐藏多年的委屈,有些话是感叹自己的遭遇,还有话是说给孙女听的,教育她要直面困难。
胡婆婆没读过书,是个直肠子,她教育起孩子从来都赤裸裸,没有任何善意的谎言,刻薄之后更多的是宽容和良善。她开导孙女,你身上留着妈妈的血,是妈妈留下的根,当年之事错也好,对也罢,遇到外婆外公了要喊人,你也是那边的一代人。
时光在祥林嫂般的倾诉中前行,在阴晴不定的情绪发泄里翻页,孙女在清风明月下享受安暖,在电闪雷鸣中惴惴不安。
说来奇怪,没有任何人辅导学习,孙女的学习成绩倒挺拔尖。看着孙女每天认真做作业的样子,胡婆婆又燃起了希望,她想看着孙女考上大学。自从孙女考上镇初中的重点班,胡婆婆就觉着自己脸上开始有光了。每当别人夸她孙女时。末了,肯定会加上一句:“真是好奶奶呀,得亏您把她养大了。”
不知从何时起,胡婆婆不再叨叨了,也很少对孙女发脾气了,竟还听起了孙女的话。孙女说,外面人多是非多,您本来说的好话,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又要吵架。就在家呆着,少呕些气。胡婆婆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到处大嗓门聊天了。暗中,初一十五,照例虔诚礼佛。逢周末,就去镇上买鱼买肉,遇上的人不问便知是孙女要放假了。
胡婆婆不识字,却特别爱惜书。家中屡遭变故,可徐四爹读过的书、儿女们上学时的教材、孙女的书全都保存完好。有一天,湾里一个智力残疾的孩子从窗户伸手进来推倒了孙女的书堆,胡婆婆又开始了久违的破口大骂,好让人知道孙女的书是万万动不得的。
胡婆婆的为人乡邻皆知,没想到胡婆婆用两万的存款建了十二万的新楼房。这个花甲已过的老人哪来的勇气呢?能借钱的她就借钱,能赊账的她就赊账,走时还强调:“放心,当年我们家欠了那么多,我都还了。”年尾,不明底细的货运商上门催债,言语之间有些针对正在读高中的孙女,说她耗钱不少。胡婆婆据理力争:“孙女读书,是学校扶贫资助的,要是不让她读书,我宁可把屋拆了!”
心心念念,女孩子考上了大学。胡婆婆彻底抬起头了!她大摆筵席,满脸荣光!毕竟村里女大学生寥寥可数,奶奶带出来的女大学生还是第一个。
女孩勤工俭学,挣得了工资,给奶奶上上下下买了一层新,好让她也能穿新衣过年。除夕的晚上,胡婆婆照例步行至寺庙进头香。归来,已是新年。孙女叮嘱奶奶早上起床一定要穿新衣新鞋,胡婆婆连连答应,婆孙俩还商量好了过早的食物。
孙女美美地睡去,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的结尾是:不知谁拉在地面上一坨大便,自己拿着纸包起来了……醒来,心中无比忐忑。新年伊始,怎么做这样一个梦?
门外,婶娘呼喊:“奶奶怎么还没起床,叫也叫不醒?”
新年开门,迎来的不是来拜年的亲戚,而是救护车。胡婆婆醒来过,可是已经无法讲话。孙女终于明白,除夕夜的梦,真实地应验了!
胡婆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孙女拉扯成人,如今,孙女也会一把屎一把尿地床前照料吗?如果这是上天对人性的考验,孙女宁肯停学也定不会有负深恩。
可是,胡婆婆没舍得给她太多机会,不到三个月,便与世长辞。如今,连梦都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