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写“学生来信”，已是两年前。名为“学生来信”，实际是作为一个老师难于幸免的，来自学生的言语侮辱。那是微信上的一骂，言辞虽算不上恶毒，但足够难听。生气是难免的。作为一个老师和班主任，无论是为班级整体考虑，还是为学生个人的成长，在处理具体“问题学生”时，方法或许称不上高明，但在今天的教育大环境下，“出格”是肯定不可能的了，自我感觉，甚至还有些“心慈手软”。
一方面，是“问题学生”必须要管；另一面，却是管得不够“铁腕”，因此埋下了祸患。
在初中老师中间，有一个共识：八年级学生最难管。七年级学生初来乍到不敢造次，再加上还有点“小学生气”，整体而言，还算好管；九年级学生，已经在与八年级老师的战争中元气大伤，又临近毕业，仿佛大限将至，没多少心力再去折腾，加之长大了一岁，人更懂事，自然就不再成天整出些幺蛾子来折磨老师……而八年级学生，已不满足再做一个“乖乖牌”“小屁孩”……其中不乏“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刺头。但我这个学生，却是七年级学生。让我不由感慨：现在的“问题学生”是越来越早熟了……只要碰上一个，就足以成为老师的噩梦（除非你能成为他们的噩梦）。
委屈吗？当然会有。身为老师，为学生好，为班级好，却要承受这等辱骂，无异于飞来横祸。对“问题学生”，班主任常常不可避免地会疾言厉色，“找学生麻烦”——从某些学生的角度来看，这自然并不讨喜：所谓老师，在他们眼里，大概是堪称“敌人”的一种存在。
而身为老师，我又不可能因此痛扁该生，以泄心头怒火。马云说，“男人的胸怀，是委屈撑大的”，到了老师这里，完全可以具体为“老师的胸怀，是‘问题学生’撑大的”。
两年过去，就在我几乎忘记这个学生时，一日，推开房门（住校），看见一封信躺在门后。
“尊敬的甘老师，您好。我是一位曾经七年级在您班上的学生。时间就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就要毕业了，在此之前，我想跟你道个歉。在过去的一年里，我遇上了当班主任的你。那时因为您脾气好，我就觉得您好欺负，所以我经常‘犯事’，您也常常开导我，而那时的我，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也可以说是冥顽不灵吧……现在想想，我当时对您的困扰太多太多了吧！……升上八年级后，我再也没有迟过到、早过退。因为，当时我明白了您对我的一片苦心。所以，我在改变着自己……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马上面临着毕业了，虽然现在成绩不理想，我也没有心思读书，但是我还是要感谢您，感谢您在两年前对我的苦口婆心的教导，我虽然当时成绩不理想，但是我还是要感谢您，因为您教会了我做人。”信中详述了我早已忘却的，当年被他折磨（或者说，我们互相折磨）的种种不堪回首的往事，并表达了深深的忏悔（此处省略几百字）。
整封信，字迹工整，语句通顺无错字，甚至连一点修改的痕迹都没有，这与我当年的印象大相径庭。再一看信封上的几个字，明显要写得“难看”不少。我猜，这是他自己写好后，请写字好的同学重新誊抄了一遍……我站着细细读完这封信。
平心而论，当年的他，只不过是我想要解决的“一个麻烦，一个问题”。我不是一个伟大的老师，更不是他们说的“灵魂的工程师”。我只想天下太平，尽快解决“问题学生”，不要被“问题学生”耗费有限的精力，然后岁月静好地教教书就满足了。但“问题学生”的不期而至，打破了我这一田园牧歌式的幻想。
他们逃课，他们无理取闹，他们胆敢与老师正面对抗（我对学生向来自忖并无过分要求），他们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全是他们的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我能有什么问题呢？我慈眉善目、心慈手软、苦口婆心，你不听我劝导，那必然只能是你的问题啊。
曾经看过一个电影，讲述一个天才女孩的故事，因她能感受猪在整个屠宰系统中的感觉（恐惧），从而成功改进了屠宰场，让猪们可以安然赴死，不仅提高了屠宰效率，对猪也是极为人道的安乐死。
现在的我倾向于认为，你所看到的“问题学生”，“问题”只是表面，其实另有病灶。所谓“问题学生”，不过是内在病灶的表征。他们本意并非要与老师作对（正如老师本意并非要惩治学生），只不过老师选择了错误的“治疗方式”，使得“问题学生”的病灶安然无恙，“病情”未得缓解，反而有了“抗药性”——与老师的对抗更加变本加厉。这所有的一切，只是“问题学生”内在痛苦的挣扎。认识到这一点，老师才能以悲悯之心看待“问题学生”，谅解“问题学生”所有的不懂事甚至暴戾的表现，以科学精神探索治愈的良方。
“问题学生”身上的病，可以说，比大部分医院病人身上的病更难治。就我所知，现在的师范教育，既无成体系的班主任教程，更无针对“问题学生”的教育方法。一切且得自己摸索。第一次“学生来信”，对我而言，无异于当头棒喝，它明明白白传递给我的信息是：你失败了，你奈我何？第二封“学生来信”，看似忏悔与感谢，但那只是学生被教化了的“意识”在说话，而那看似消失了的问题，则似乎在说：你并没有打败我，我只是被孩子慢慢增强的自身免疫力给打败了！
是的，作为一个老师，我在与“问题学生”的战争中失败了。学生的自愈，并非我的成就。
昨天，同年级的一位实习老师下课后，气鼓鼓地走进办公室后就开始甩手上的东西……于是我知道又一位实习老师被学生虐了。前几日，是另一位实习老师无端被学生当面辱骂。看来，传说中饱受学生欢迎的实习老师，在某些极端“问题学生”面前，也没有得到丝毫特殊优待。
不过，我却看好这件事对她们的影响。实习期间，如果学生过于优待自己，也许会给自己对未来职业生涯一种田园牧歌式的错误想象。早受打击比晚受打击好。至少，经此一事，她们也许会重估自己的职业规划：或者另择职业，或者从此开始“见天地，见众生”，了解一切皆苦的事实，重新鼓起教育勇气，以悲天悯人之心，以科学探索之精神。
反正，我从此不再羡慕“铁腕”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