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平原里下河的江家村里，人们一提到那个任性的女孩夏芙蓉时，都会摇头说，这孩子跟她娘八反。所谓八反，是乡村里的方言土语，就是作对的意思，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夏芙蓉跟她的娘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
夏芙蓉之所以跟她娘作对，是因为她的这个娘不是她的亲娘，而是她的后娘。夏芙蓉，这个九岁的女孩说，后娘也就罢了，而且这是她自己犯贱，她自己到她家的，她父亲根本不要她的，她还跪在她父亲跟前求她父亲收下她。她父亲后来踢了她的后娘王秀芬一脚，说，贱人，起来吧，只要你不怕被我打，你就留下来吧。王秀芬果然就留下来了，还带来了自己的儿子张伯贤，张伯贤比夏芙蓉小一岁。
王秀芬带着儿子嫁给了她父亲夏志明，震撼了整个江家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张家跟夏家原来是冤家对头。王秀芬的丈夫张阁荣曾经因为犯有强奸未遂罪被枪毙了，而张阁荣想强奸的对象赫然就是夏芙蓉的娘亲。她娘亲的脸皮嫩，在那个时候，农村里的人的思想意识还很封建，她娘亲怕人家对她指指点点戳断脊梁骨，用一根裤带子就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虽然张阁荣强奸未遂，但他闹腾出了人命，影响恶劣，罪不容恕，于是，大队支书报到公社保卫科，保卫科立即来到江家村把张阁荣抓送到县城里，县法院当即就在那年秋后问斩把张阁荣毙了。在那个年代，法制还不是很健全的，一旦摊上强奸案造成极坏影响的，立即抢毙，是没有什么废话可讲的。
张阁荣被枪毙后，王秀芬就到她家了，你说气人不气？刚开始，她父亲对王秀芬态度并不好，睡觉前踢她，叫她侍候他女儿夏芙蓉洗脚，早上起床后也要踢她一下，夜里在床上碰也不碰她一下，王秀芬去俯就她父亲时，她父亲叫王秀芬滚一边去。可是后来，这种情况就变了，夏芙蓉小小的年纪怎么能懂得，王秀芬不知给她父亲灌了什么迷魂汤，她父亲突然对王秀芬好了，比对她的亲生娘亲还要好。夏芙蓉看不惯她这种德行。有一次，王秀芬让她叫娘，她说，我没有你这种娘，我娘早就死了。王秀芬听了，好看的鸭蛋脸就变成了苦瓜脸，王秀芬说，是的，你应该恨伯贤他爸的，他做得确实太过分了。
以后，她父亲也让她叫王秀芬为娘时，她不喊。王秀芬说，她还小呢，等过一段时间，她自然会喊的。她说，过多少时间都不会喊你娘，我恨你这种娘。谁知王秀芬却说，你这不是喊我娘了吗？她事后跟她的好玩伴姜红莲说，那女人脸皮太厚了，死不要脸，我父亲不要她，她上赶着要我父亲对她好。这也就罢了，她还让我喊她叫娘，你说，我会叫她为娘吗？
后来，她父亲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王秀芬百般规劝他，他也不听。有一次，她父亲又赌输后回来舀米去换钱再赌。王秀芬扑上去不肯她父亲舀，被她父亲踢了一脚，王秀芬哭了。她对她父亲的这种作派也不喜欢，但她父亲踢了王秀芬后，她觉得很解气。她也不去说父亲了，她装着没看见似地跑了出去。到了很晚，王秀芬还去找她，找到她后，说，孩子，回家吧！她说，谁是你孩子，我是我娘的孩子。你不是我娘，你少兴头！王秀芬说，好，好，我不是你娘，但你也应该回去啊。她当时在姜红莲家，姜红莲的母亲就说她了，说，孩子，你不该这样对你娘！多少年后，她还记得王秀芬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王秀芬改嫁给她父亲没到两月就怀孕了，不过，这孩子以后没保住，在又一次去挡她父亲舀米时，被她父亲踢了一脚流产了，王秀芬当即就昏死了过去。王秀芬醒来后，看见她父亲跪在床前，王秀芬用手抚摸了一下她父亲的头，说，你以后改了吧！她父亲哽咽着说，我听你的，下次再赌，我就砍了我的手。她父亲以后果真没有再赌了，她家浙渐地走上了兴旺的道路。可是后来，她父亲却得了一种说不上什么名目的怪病，在跟王秀芬结婚不到四年后就过世了。
她到现在还记得，她父亲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拉着王秀芬的手，说，秀芬，对不起啊，没能好好地对你。你还年轻，我去后，你再找个人吧，不过，你千万要把芙蓉带上，因为这孩子是我和她母亲的唯一的孩子啊。她父亲说了这句话后不久就过世了。正所谓，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秀芬当时泪水磅砣，她对她父亲说，你放心，我不会抛下孩子的，因为她也是我的孩子啊。就是那一次，王秀芬拉着她的手，她没有挣脱开她的手，王秀芬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而张伯贤却站在旁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喊她姐姐。那一次，她哭了，但她依然没有喊王秀芬为娘亲。她倔犟着呢，尽管她当时心里也有些柔软的东西在浮动，可她还是没有喊她为娘亲。她心里认为，她是后娘，而且已经成了没有丈夫的后娘，谁知她以后会不会听父亲的话呢？！
不过，她后来不得不承认她想错了，王秀芬后来并没有再改嫁。有媒婆来劝王秀芬再走一步时，她说，我是一个克夫的命，已经克死了两个丈夫了，不想再去害别的男人了。王秀芬当真留在夏家，对上尽心赡养公婆，对下精心抚养她和张伯贤。王秀芬白天到田里劳作，晚上回来还要督促她和张伯贤做作业。她也渐渐地不给王秀芬甩脸子了，有时遇到不懂的，她还问问王秀芬。王秀芬，一个初中毕业生，还当真能教她不少东西。
村里人渐渐地说王秀芬对她真的不像后娘，倒像是亲生的娘亲，遇到她时，总是教她要孝顺娘亲。她尽管嘴上没有答应，其实她心里早已承认王秀芬是她的好娘亲了。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后来因为她的书读得好，王秀芬就倾其所有供她上学，而王秀芬的亲生儿子张伯贤因为不太能读书，王秀芬就早早地让他下来给生产队里放牛了。就这样，王秀芬一直把她供到了高中。
因为她在高二这学年跟班上的一个男生早恋了，所以她第一次参加高考时落榜了。王秀芬当时为这事说了她好几次，她虽然没有再像儿时那样顶撞王秀芬，但她就是没有听王秀芬的话，结果分心了，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高考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她高考落榜后，王秀芬虽然脸上也表现出不高兴的神情，但并没有过多地说她，而是跟她说吃过早饭后跟她下田薅水草吧。那时已经分田到户了，自家的田自家打理。她第一次跟着王秀芬和张伯贤去薅水草。王秀芬和张伯贤做得倒是挺欢的，可是她就不行了，最要命的是那水稻的叶子如锯齿般地把她的大腿的两侧都磨出一条条的红杠杠，后来都有些热辣辣的疼了。她眼晴里噙满了泪花了。她想对王秀芬说，她要到田塍上歇一歇，但她的倔犟的个性又让她把话硬生生地吞到了肚子里。
王秀芬看她那样子就说她了，娇小姐，还好不好好地读书啦？看吧，不好好读书就是这样，回来跟你弟弟下田干活。王秀芬表现得相当无情，并没有让她歇一歇，还说，你看，我跟你弟弟都没歇，你为什么要歇呢？她不敢接王秀芬的话，她玩命地干起来。
晚上回家后，她匆匆地洗漱后晚饭也没吃就上床了，虽然腿子上很疼，但她还是很快就睡着了，她从来没有干过什么体力活，乍一干上就疲惫之极。可是，她在沉沉酣睡中还是被一个人的轻微的哭声惊醒了。她睁开眼晴一看，只见王秀芬一手端着一盏罩子灯，一手把她身上的单披巾轻轻地揭开，然后用酒精棉球在给她擦伤呢。王秀芬看到她的伤后，忍不住哭了，虽然声音很轻，她还是被惊醒了。酒精棉球擦在她的腿子上，钻心般地疼痛，但她还是忍住了没叫一声疼，她背转过头去，哭了起来。但她是轻轻地哭的，她不想把她这过于软弱的一面赤裸裸地呈现在王秀芬面前。
第二天，她起来后吃过早饭，刚想跟王秀芬和张伯贤一起去薅水草时，王秀芬却说，不薅了，今天要给你弟弟说媳妇了。等他订了婚后，你还是去复读上学吧，争取明年考上一个好大学。你考上了，我才没有辜负你爸对我的嘱托。她听了后，就一下子扑到王秀芬的怀里了，她说，娘！王秀芬激动得什么似的，她泪如雨下地说，芙蓉，我的孩子，你终于肯叫我为娘了！她说，娘，其实我早在心里就叫您为娘了。
后来，张伯贤果然订婚了，而她也在第二年高考时考上了苏州的一所大学。她去上大学时，是张伯贤和王秀芬一起送她到苏州大学的。她的室友们指着王秀芬说，她是你什么人？她说，我娘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