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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裳茶》故事简介:
这是一个关于老青岛、老东镇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
讲述了从清末到抗战胜利前,一户青岛村居民在德国入侵后被迫迁居台东镇创业的艰难历程。以主人公丁国毓坎坷的一生为线索,从德国占领胶州湾开始、经日德之战、五四运动、青岛回归、抗战爆发,到日本投降结束,全景式地展现了青岛的城市发展轨迹。国毓破茧化蝶的成长、娣娘缓缓流淌的爱情,贯穿始终,一刚一柔,一明一暗,将半个世纪的青岛风云尽揽其中。
接上……
041:山东巡抚周馥访问青岛
茶泉,位于台东镇以西偏南约五里之处。
侥幸从但泽街华人监狱逃脱,丁廷武没有再回德国总督府组建的华人连。他带着几个兄弟混进去之后,给那只部队制造了许多麻烦,主要是逃兵现象。一半以上的华人连士兵,悄悄地牵马携枪逃了出来。丁廷武与军户后生们得了枪马,四处游击,反抗德军暴行。
丁永一担心小儿子给家里招来灾祸,从来不与他联系。丁廷武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也很少回家。他行踪不定,躲避德军抓捕。偶尔进青岛市区,就连人带马藏在茶泉。
丁周氏心痛儿子,一直想送些吃用过去,只是担心丁永一不允。小国毓之言,正合她心意。见丁永一像没听见一样,她立刻高兴起来,眉开眼笑地道:“奶奶这就去准备!你俩快去快回!”
小国毓追在奶奶的身后,迅速离开屋子。姐妹二人也跟了出来。小国毓看着奶奶进了厨房,自己奔向后院。他回头压低声音,扔给招娣一句话:“你跟着奶奶去!常用的锅碗瓢盆,见什么拿什么!吃用多多益善!”
招娣听了,疑惑地追问:“锅碗瓢盆,多多益善?三爹只是一个人,很少做饭吃!”
“别问那么多!快去就是!”
“你不说,我便不去!”招娣却犯了性子。她不高兴扯住国毓,道:“今儿你在海边,嘴里喊着'国毓成仙,法力无边;神通广大,不惧峭寒'往海里跳!你不让我下海,自己一个猛子就没影了,上岸也不说去了哪儿!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冷还要下海,你回的也是这句'别问那么多'!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小国毓显然不想和招娣纠缠,他用力甩开,一言不发地向后院飞快跑去。
小国毓的眼前不断晃动着爷爷的面容。刚才丁永一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个三岁的孩子。爷爷凝视他时,在沉思,在衡量,似有不舍,又带着揣测,他的眼珠变得深黑而黝黯,带着一种难舍难离的伤感。
爷爷留在抽屉里的那封信,八成是一封遗书!
山东巡抚出人意料地访问青岛,小国毓也想到了对丁家不利的可能,他以为爷爷会带着家人避一避。可是,小国毓完全没有想到,丁永一会做出赴死的准备。如此一来,就打乱了小国毓的所有计划。
招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姐姐拦住了。念娣刚才在屋里,就觉得国毓和爷爷都有些反常。祖孙二人,窃窃私语,神态异乎寻常地亲密。念娣把妹妹推进厨房,让她跟着奶奶。自己随着小国毓,来到了后院。
只见小国毓飞快地穿过月亮门,进了装制茶器具的篷架小屋。他几步窜到晾晒架下,拉过那个常用的旧竹筐,把自己扣在里面。
念娣不敢去惊扰他。小国毓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每当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便会来到这里,用那只旧竹筐把自己扣起来,躲在里面想办法。念娣放轻脚步走过去,以极慢的动作,从高处取了采茶用的三个背篓。之后,在篷架小屋里找了一些常用的器具,准备自己和弟妹一起去茶泉。
小国毓躲在竹筐里,觉得脑子乱极了。他无法思考,头像快要炸裂开了一样。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他双手用力,手指几乎勾进竹篾的缝隙里,用头轻轻地撞击着竹筐,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一想到爷爷会死,小国毓的全身就会通过一阵战栗。
念娣一边往背篓里装些日常用具,一边留意着那只倒扣的旧竹筐。篷架小屋里安静极了,呼吸微闻,念娣动作轻慢,尽量不让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看到小国毓在里面用头撞着竹筐,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走过去,轻轻把筐提起来。当她看到国毓那张焦急而无助的脸时,念娣吓坏了。
小国毓神色似乎有些恍惚,哀戚地道:“姐!当时,通过德意志帝国邮局,将那批货发往京城的主意,是我出的!是我害死了爷爷!”
念娣似乎全身都僵住了,一脸恐惧地盯着他。
她蓦然醒悟过来,吓得跪在国毓面前,不住地摇晃他,“鸿渐!不要胡说,爷爷好好的!谁说爷爷会死?”
“是!我只是胡乱猜的!”小国毓似乎被摇醒了,他急促地道:“爷爷不会死,我必须得救爷爷!现在巡抚已经到了胶州,明天就要抵达青岛!不行,我得去找三爹,先确定一件事,否则就来不及了!”
念娣跪坐在小国毓的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小国毓跳了起来。他飞快地把自己和念娣的背篓装满,将奶奶舍不得吃的甜晒鲅鱼、风干灌肠,一股脑地扔了进去。从后院回到厨房前,他把奶奶找出来的盘碗碟,装进另一只背篓。看没有装满,又扣了几个盆,还插了几把厨房常用的刀。
“真的是和你三爹好!”丁周氏帮孩子们把背篓送上肩,笑道:“就差把整个家搬了送去!”
招娣还在生气。她发现小国毓给奶奶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就急匆匆地出了院子。招娣看到姐姐面色惨白,又向她使了个眼色,觉察有点不对头。她顾不得怄气,也赶紧背起篓子,追了出去。
暮色熹微,街巷清幽。
傍晚回家的人们,偶尔从三个孩子身边经过。
远处的天是青灰色的,台东镇的院墙、砖瓦大多也是青灰色的。临街的门洞堆着货,盖着风化的、几经修补的油布。没有堆货的门洞,露出对开的黑色木门,门上贴着几层不同内容的对联,一年一年地覆盖。对联上的字迹模糊,被风雨侵袭之后,变成泛白的斑驳杂色。墙皮有些地方已经脱落,刷过白灰的墙面上,隐约可见商号的告白。门楼上的瓦棱间,支棱着几根不知名的枯草,在风中瑟瑟摇动。
穿过台东镇的市场时,小商小贩基本收摊了,推车的,挑担的,挎篮子的……正在陆续散去。卖木材和活禽的摊位前,石头搭起的简单灶台炊烟缭绕,他们住在后面的简易活动木板房里。远处,是几家专门收售猪鬃、丝下脚、狗皮的商贩,他们那里还有主顾。几个小贩希望早点回家,货不想运回去,就便宜卖了。商贩也有意收购,只是双方价钱还没谈拢。
小国毓走在最前面,他双手扶着肩带,迈开的双腿像风车一样。念娣那双黑眼睛笼罩着一层忧虑。她追在国毓的身后,从他的背篓中取出几件,又在妹妹身后取出一些。自己的背篓里放不下,就在身前抱着。招娣学着姐姐的样子,也在国毓的背篓里拎出几样,减轻他背负的重量。
抽屉里的信、桥上的法螺号角图案,不断地在小国毓眼前闪现。许多杂乱无章的信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身后背篓轻了,小国毓浑如未觉。一路上,他想了许多许多。爷爷反常的眼神和那封信,都是一种暗示。现在虽然还不敢确定,但各种迹象组合在一起已经很清楚了。然而,他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全然没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巡抚周馥访问青岛,似乎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青岛胶澳总督府非常紧张,中德两国商人密切关注,丁家也似乎陷进了某种看不见的漩涡里。
出了台东镇,过海泊河,经吴家村,再穿过一片农田。小国毓一路飞奔,抄近路冲进那片藏着茶泉的荒草滩。
丁廷武刚到茶泉。
收到消息之后,丁廷武隐约觉得家里一定出了什么状况。他和军户后生们反抗德军暴行,做的都是些砍头掉脑袋的事。丁家住在台东镇,就生活在德军的眼皮子底下,丁永一担心儿子给家里招来灾祸,很少与之联系。丁永一虽然嘴上没说不许他聚义反抗,但丁廷武每次回家都是不理不睬地沉着脸,有几次甚至把他骂出家门。突然一反既往地叫他回家,又是丁永一亲自捎来的口信,让丁廷武不敢怠慢。
茶泉隐于一人多高的荒草之间,远处四周有几棵零星的树木。当年青岛村被强拆,丁家在杨家村以东选了块安家之地,没想到被人抢先占了。丁永一只好带着家人,流落至此。台东镇建房那段时间,丁家人就住在这个四面漏风的临时窝棚里。简陋的小屋附近,开了一小块地,种上了一些蔬菜。
丁廷武跪在茶泉汩汩流淌的泉水边,正在用随身的腰刀刮胡子。
远处,惊鸟飞起。他立刻站起身,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风刮过草丛,发出一片哔哔哗哗的嘈杂声。丁廷武听风片刻,发现只有台东镇方向有些异常,来者应该不是外人。他不敢懈怠,将马牵入草丛深处,自己则像捕猎的豹子一样,身形轻灵敏捷地向来人的方向扑了过去。
小国毓心急如焚,低着头,双手拨着草,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枯草衰枝不住地抽打在脸上,火燎燎地痛。
突然,一个身影在草丛中斜斜地窜了出来。
小国毓吓了一跳,紧接着眼前一黑,嘴被捂上了,连人带篓地被拎了起来。他耳边响起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身后是谁?”小国毓登时大喜,扒开三爹的手,答:“是念娣和招娣!”
丁廷武这才松了口气。明日山东巡抚就要抵达青岛,四处德国小队骑兵和巡警明显多了起来。他不得不提高警惕,加倍小心。
小国毓走得急,喘息着冲口问道,“三爹!通往瑞典木屋的桥上,有法螺号角的暗记!是不是你们的人?”
“你怎么知道?”丁廷武皱眉反问。
“我今天去了那里!”
丁廷武将小国毓松开,“都是些大人的事,你还小!无须理会!”
“三爹!”小国毓不甘心地说:“看到法螺号角暗记,我从瑞典木屋出来,细细留意观察了一番!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有德军!各个路口,均设卡严密盘查行人!南面是海,我猜有人将那里当成了进退之途!可那是一条死路!”
丁廷武大吃一惊,赶紧追问:“此话怎讲?”
“三爹请看!”小国毓用脚把沙土扫平,他蹲下身,用指画了一条弧线,“这是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这是胶澳总督临时官邸瑞典木屋!从瑞典木屋到海边,有一段距离。这段宽阔的海滩,看上去可进可退,但恰好相反……”
说话间,姐妹俩到了。她们见叔侄二人在商议着什么,也蹲了下来,细细地听。
“我特意实地转了转,根本行不通!海湾的两端,有德军骑兵,中间那些夏天供游客换衣服的几十座木屋,本来是空着的,现在里面都有德军驻守。两端的骑兵和木屋里的士兵,正好为临时官邸构起了一条防线。”
听到这儿,招娣这才恍然大悟地叫道:“怪不得你这么冷的天还下海,原来是帮三爹察看地形!”
“说对了一半!”小国毓顾不得理她,接着道:“游客更衣的木屋与海之间,没有任何遮挡,人在沙滩上完全就是德军的活靶子!晚上悄悄潜水上岸也不行,一是沙滩上有灯,二是现在海水太凉,就算水性好游上岸,身体也已经冻僵了。无论奔跑还是搏斗,都缓不过劲儿来!只要上来,不是吃枪子儿,就是给敌人当俘虏!”
丁廷武抿着嘴唇,仔细听完。他心头巨震。原本以为那些夏天更衣的木屋会是空的,没想到里面藏着敌军。幸亏小国毓事先侦察。他突然问:“你怎么会去瑞典木屋?”
招娣笑道:“我也去了,是奥瑟先生邀请我们去……”
她还没说完,就被小国毓推了一把。
小国毓瞪了她一眼,反问三爹道:“法螺号角暗记,怎会出现在桥上?”
招娣一屁股坐到地上,却不急也不恼,她大笑着从地上弹起来道:“对!三爹先说!”招娣表明立场之后,迅速凑到小国毓的身边,一迭连声地小声追问:“什么法螺号角?什么暗记?是今天去瑞典木屋的桥吗?我怎么没看见?”
小国毓却不答,学着三爹的口气,点着她的鼻子道:“就长个吃心眼儿!”
丁廷武看了看小国毓,又看了看招娣,两个孩子都把嘴抿得紧紧的。他气得笑了,只好站起身来,“好吧!边走边说!”
他提起两个较为沉重的背篓,转身的一瞬间,收敛笑容凝声道:“光绪廿三年,德国占领青岛之后,首任山东巡抚是张汝梅。德国在山东修建铁路,卡尔罗维茨股份公司参与建设,公司代表买下预估铁路线周边的大片土地,并建了一批开采煤炭的矿井。虽然德国人买土地付了钱,但他们拒绝中国公司加入,单独使用铁路建设权和矿山开采权。山东巡抚张汝梅对此极力反对,这种行为是违约的,他主张阻止,同时上报到了总理衙门。不久之后,张就被免职了。他被免职,官方说辞是黄河水患救灾不利。实际上,是朝廷担心他太强硬,怕他不妥协的态度会影响大清和德国的关系。”
丁廷武知道自己说这些,听上去有些远。他回到茶泉边,把两个背篓放在屋前,回头见三个孩子都在仔细听着。丁廷武指了指身前,先坐了下来,想了想,简单扼要地又道:“袁世凯上任山东巡抚之后,强力实施促进山东工业和商业发展的政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德国人形成了在经济上的对抗。现在的山东巡抚是周馥,如果他能继续推行新政,抗衡德国的入侵和掠夺,将是咱山东万民之福也!周馥上任不到半年,独步同僚,访问历任山东巡抚都不曾踏足的德国胶澳租借地。他只带几名亲兵,就敢入胶澳这虎狼之地!单凭这份胆气,就值得敬佩!你说,这样的巡抚,咱们应不应该保他周全?”
“应该!”小国毓马上用力点了点头。
“巡抚周馥轻兵简卒,是为了彰显诚意!但胶澳德军,做了秘密军事部署。”丁廷武双目炯炯,微微笑了一下,豪气万丈地道:“既然山东巡抚来到青岛,咱们胶澳军户就有责任护其平安!德军若有异动……”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明日,法螺号角就是号令!那些留在欧人区的暗记,代表了路线和集合地点!”
“我猜也是如此!”小国毓再次点点头,他谨慎地道:“德国人是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做了秘密的防备措施,另一方面在接待上颇下功夫。”
“详细说来给三爹听听!”
“管理中华事宜的辅政司单威廉,现在正在德国休假,他的官邸被腾出,以供巡抚周大人下榻。为了做好接待中国官员的礼仪,德国人还请了几名中国商人,向他们了解一些中国人待客风俗。咱家是胶澳最早的茶户,奥瑟·斯威格特意邀请我,参观了即将接待巡抚大人的瑞典木屋。那些德国人仔细请教了中国人的喝茶礼仪、主客入座、茶杯茶盘的摆放等等。泡茶时的水温,倒茶时的注意事项,无不一一详询。”
“我也去了!瑞典木屋没有伏兵!那些德国人看上去都很友善,”招娣插嘴说:“应该不会为难巡抚大人吧!”
“即使只有一分可能,也要做好十分准备!”丁廷武双目圆瞪,语气慷慨激昂地道:“当年德国人突袭即墨城,毁文庙圣像,抢走地丁田册。那些入侵的德国兵,四处寻衅滋事,居民李象凤不堪登门骚扰,怒而杀之,此举激起轩然大波。德国以此为借口逼迫朝廷答应,修建由胶澳至沂州府城、再到济南府的铁路。现在德国人一心将铁路修建深入山东腹地,倘若扣押巡抚,再提些无理要求,只怕大清会一退再退。最后受苦遭难的,还是咱山东百姓。”
“三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小国毓点了点头,附和道:“我听爷爷说起过,德军入侵咱胶州湾,勒令驻防退兵,就把总兵章高元扣押了。”
侄子心系国事,让丁廷武颇为欣慰。他扶着小国毓的双肩,道:“巡抚张汝梅的倒台,背后是德国人向朝廷施加压力。深层次的根本原因,是他维护山东权益,竭力阻止德国人单独进行矿山开采。”丁廷武目光落在侄子脸上,眼中忧虑更加浓重,继续道:“巡抚周馥上任,推行新政,就是在挑战和消除德国人在山东的特权。他此行青岛,危机四伏,不亚于羊入虎口!”
“所以有些事不得不防!法螺为号,护咱们山东巡抚,是大义之举!”小国毓对三爹所行之事,非常赞同,他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小国毓眨眨眼,道:“但在侄儿看来,却是极难!巡抚大人一行人等,由小清河乘船到羊角沟出海至烟台,十一月初七至威海,现在到了胶州。明日,就会到达青岛。欧人区、前海沿儿一带,德军戒备森严,携带兵器无法进入,闲杂人等也无法靠近。巡抚大人一到青岛,身前身后都是德国人。你们不知道谁陪同,不知道此行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一众人何时抵达瑞典木屋!”小国毓声音朗朗,给丁廷武分析道:“巡抚周大人身边只有几个随行官员,四周都是洋人。如果突遇不测,你们怎么会知道呢?又由谁来吹响号角呢?”
“……”丁廷武眉头紧锁。
小国毓说得没错,欧人区各条道路均有德军设卡。前几天,一些兄弟扮成街上游走的小商贩,还能混进去,现在已经禁止一切通行。青岛市区所有战略高地,要么山巅建有炮台,要么险地有德军驻守。
这时,小国毓抿着嘴角露出些许笑意。他手腕一翻,伸在丁廷武面前。
“法螺号角给我吧!”
事关重大,丁廷武想都没想,断然道:“不行!”
小国毓问:“难道三爹有什么好法子?”
丁廷武盯着侄子的眼睛,想了好一会儿,问:“你能进去?”
“奥瑟·斯威格已经同意邀请我了!”
“还有我!”招娣一看事情有门儿,赶紧说:“明天我和国毓一起去!我俩一定能帮三爹大忙!”
“奥瑟·斯威格先生在青岛投资了很多生意,他非常重视山东巡抚和胶澳总督的这次会晤。中德关系和政策调整,将影响他的公司能否赚到钱,也会影响他的家族在青岛甚至在山东的投资方向。所以,他要我随时把会晤的内容翻译给他听。虽然他也懂中文,但他担心自己领会错了那些文绉绉的官话。”小国毓笑道:“卫礼贤大人也计划请巡抚周大人,去他的新学校参观!学生们还提前准备了演出!”
“……”丁廷武沉吟了一下,没有表态。
那次火烧马房子救人,小国毓一起入狱,让丁廷武心里一直非常愧疚。他不想让侄子牵涉进来,更不想连累家人。
丁廷武思前想后,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一声唿哨,那马得得地跑了过来。丁廷武从马背上取出一个法螺号角,交给小国毓,“巡抚安危,关乎青岛商民,也关乎山东万千百姓。若发现异常,马上吹响号角,便有军户人马集结策应!此举,绝非儿戏!不可轻举妄动,也万万不可有半分疏忽大意!”
小国毓抱拳于胸前,“得令!”
“知道爷爷找三爹有什么事吗?”丁廷武问。
“侄儿不知!”那封信的事,小国毓已经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他觉得,三爹所思,都是天下大事。那封信也许是遗书,只是自己的凭空猜测。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不要告诉三爹的好,免得扰了他大战之前的心神。
丁廷武有要事要办,道:“三爹腿脚快,就先走了!回去看看家里有什么事!明日法螺号角一响,立刻回家!明白吗?”
“我和招娣可以……”
“不可以!”丁廷武知道小国毓要说什么,目光凌厉地大声阻止。他知道两个孩子向来胆大,几句话是吓不住的。丁廷武缓和了一下语气,把招娣也拉到面前,郑重地告诫道:“明日无事尚好,有事便是一场大战,刀枪相向、血雨腥风!青岛市区已经混进许多抗德义士,快马营藏在浮山所南阁庙!伊尔帝斯兵营外的路边,埋伏着军户后生,负责阻击和拖延德国第三海军营。新建成的会前岬炮台,也去了几个武艺高强的绿林好汉。除此之外,还有义和拳余部、反清革命党和寻机滋事之匪莠。明日一旦有变,必是天翻地覆。混战之中,三爹无暇相顾。法螺号角交给你们,是情势所迫。你们若有三长两短,三爹百死莫赎。明日见情况不妙,就吹响号角,之后你们俩一起赶紧回家!明白吗?”
“好吧!”小国毓和招娣不情愿地答应了。
丁廷武走了。招娣瞄着小国毓手里的法螺号角,冷不防地抢到手中。她飞快地退了几步,把它背在身上。招娣心里打定主意,只要小国毓来抢,自己转身就逃。
没想到,小国毓却坐下来。他随手拾了三个石子,依次摆在面前,呈品字形排列。他呆呆地看着那几个石子,静静地思考着什么。招娣大奇,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躲在姐姐的身后。念娣一直没有说话。她看到小国毓的面目表情,与刚出家门时,简直判若两人。那时他急得像小孩子一样,几乎要哭出来了呢。现在,他似乎受了丁廷武的影响,显现出大人般的沉着和冷静。
招娣终于沉不住气了,她试探地问:“嘎古蛋儿,你在耍什么把戏?”
“没有把戏,只有道理!”小国毓抬起头,凝神片刻,缓缓道:“今天爷爷和三爹,同时给我上了一课,教的都是同一个道理!”
看到姐妹俩不解的眼神,小国毓也需要理清自己的思绪。他指着地上的一个石子说:“这是爷爷!山东巡抚访问青岛,爷爷担心发往京城的茶货出了问题,在抽屉里留了一封信。这封信,无论里面写的是什么,都一定是爷爷的万一之策。”
他又指着另一枚石子,说:“这是三爹。巡抚周大人抵达之后,青岛商民齐心维护,德国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三爹如此大费周折,甘愿生死,也是万一之策!”
微停了一下,小国毓指着最后一枚石子,字句清晰地道:“以万全准备应对万一可能,以万全之策确保万无一失!这就是爷爷和三爹,今日教给我的道理!明天巡抚就到了,爷爷和三爹都有了自己的应对,我也要有我的万一之策!”
招娣瞪着眼睛等下文,小国毓却不说了。她刁钻顽皮,精灵古怪,胆子大,好奇心极重,只是没什么耐心。小国毓看着她,闭口不言。这一小会儿时间,差点儿把招娣憋爆炸了。
她急得刚要问,小国毓却慢悠悠地先开口了。“还记得港口那些被围起来的劳工吗?”
“记得!”招娣用力点了点头。
话题突然从万一之策跳至劳工,念娣有些听不明白。她隐约觉得这又是一件危险的事,赶紧开口追问:“什么劳工?你们在说什么?”
“就是很多中国劳工被围了起来!”被姐姐打断,招娣急了。她也不管姐姐能否听懂,就以极快的语速,东一榔头西一扫帚地道:“我和国毓去码头玩儿,见过很多次了!史密特公司发工资的时候也是如此,成百上千的工人被栅栏围了起来。为了阻止工人拿到工资,就离开青岛返回家乡,许多洋人的公司,也都是这么做的。建筑工地、船坞工艺厂,都在荒郊野外,衣食、住宿非常贵,那点儿钱根本不够花。咱们中国劳工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弃工返乡,老子不干了!被栅栏围起来之后,工人就不能走了!不光不能返回家乡,连出去买吃用也不行!有钱也不行!”一口气地说完这些话,她迫不及待地连声追问小国毓道:“之后呢?之后呢?”
小国毓告诉姐姐念娣:“那些劳工被关在栅栏里,像猪狗一样!里面最可怜的,是那些快要饿死的孩子!听到山东巡抚要来青岛,一些准备向封疆大吏陈情请命的人,也被关了起来。我以为,巡抚来青岛,爷爷会带着全家人躲避!今天奥瑟先生邀请我俩去总督临时官邸,我本是准备趁机为那些劳工闹上一闹的……”
“全家人避走,大闹一场……“招娣有些明白了,她低声暗自琢磨着,”出了事,也找不到我们……”
“对啊!此时不搏,更待何时?即使不能帮那些劳工解了围困之苦,也要趁此机会,在山东巡抚面前,把那些趾高气昂的洋人高官闹个灰头土脸,好好为咱中国人出口恶气!”小国毓笑着说,“咱俩在瑞典木屋闹上一场,逃出来之后,直奔大海。从瑞典木屋到大海的这段距离,正好把身体跑热,一头扎到海里,就没人能抓得住了……”
“这么好玩儿的事,你怎不早说!”招娣听得哈哈大笑,她蓦然一醒,问:“原来你是看到法螺号角暗记,才改了主意?”
“和爷爷、三爹相比,那些当真是小孩子的把戏了!”小国毓眉毛一扬,正色对招娣大声道:“爷爷要救,三爹要帮,那些劳工也不能不管!若你能将这三件事同时办好,法螺号角就归你!”
招娣一呆,痛痛快快地摘下号角,将它送了过去,“嘎古蛋儿向来主意多!你说,咋办?”
“我还没想好!”小国毓接过号角,轻轻地放在身边,微微一笑,“明日,见机行事!无论爷爷被官兵带走,还是法螺号角响起,咱们都在胶澳总督临时官邸大闹一场!”
招娣登时跳了起来,眼里迸射着兴奋的光芒。她一抹额前碎发,大笑道:“我踢了火油,一把火点了瑞典木屋!够不够大?”
小国毓听了,也大笑起来。“没有招呼,万万不可乱来!若明日什么事都没发生,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华人劳工都快要饿死了,他们洋人吃饭还要点上蜡烛!今天瞧见桌子上那些烛台,我心里就不舒坦!”
“好!”招娣充满期待地点点头。
“走,回家!”小国毓站了起来,扑了扑身上的土。“爷爷和三爹各怀生死,此时相见,定有要事相商。我猜,今晚家里就会有大事发生!”
念娣也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软得站不起来了。她想开口说话,想发出惊恐的尖叫,但都做不到。念娣不敢相信,国毓和招娣都比她小三岁,可是他们的胆子大得如此惊人。
他们要大闹胶澳总督临时官邸呢!念娣马上想起,上次小国毓被抓进但泽街监狱之事。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向她袭来。
小国毓笑着将她拉起来。念娣却像梦魇了一样,她能清楚地听到小国毓的话,却不能做出任何回应。她的脚麻了。她的全身都是僵硬的,手是冰冷的。念娣想奋起反抗,不许弟妹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但她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念娣被两个孩子拖着往回走,半路上她的鞋子掉了。招娣拾了回来,帮姐姐穿上。念娣失魂落魄,浑身瘫软麻木。国毓和招娣一左一右地扯着她,一路飞奔。路上居然嘻嘻哈哈地猜测三爹回家,奶奶做了些什么好吃的。他们似乎完全不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念娣内心充满了恐惧,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老天,求求你!明天不要来,就活在今晚吧!
待续……
043: 临危受命,第七代大裳茶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