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旅行的时候碰见阿玉的，因为在丽江当地跟团去的香格里拉，我落单拼房，和她住一起。
她不爱说话，只是偶尔冒出几句问候。在独克宗古城的大经筒祈福时，她才多跟我聊了几句。
当时坐着等其他人，她坐在我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你知道吗？本来我可能来不到这个世界，可就因为我爸一句话，保住了命。
当初我爷爷知道我妈怀了第二胎的时候，死活叫她打掉，因为第一胎已经生了我哥，所以为了减轻家里负担，他们坚决不要我。可是，我爸很坚决，他说：只要是我的孩子，我都要！不管男女，生下来！再难我也养！那时候他是一家之主，养家都靠他，没人敢反对。
所以，就有了我。呵，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我妈的温床里，听到了他的这句话，所以我小时候最喜欢他，最爱他。
阿玉淡笑着谈论这些，也没管我在不在听，自顾自的讲着。但我觉得那一刻她在讲述的时候，异常温柔，相比之前的冷淡柔和了许多。
我爸说我一两岁的时候，是个夜猫子。晚上不睡觉，睁着眼睛要他们陪我玩。
我妈不待见我，她喜欢男孩，她觉得我是多余的。所以只有我爸陪着我玩，玩到我累了，他才睡觉。也许是小时候就不早睡的原因，导致错过了晚上长高的黄金时期，所以现在才长的不高吧。
四五岁，我记得最痛苦的事是吃药。每次感冒，要吃那种白色的很苦的药丸，我就哭。而且，每次那个药丸永远要被我吞四五次，可还是吞不下。所以，我爸那时候很坚决，想了个法子，把药丸弄成粉末，用调羹和着水，捏住我的鼻子，一口灌下去。那种感觉他妈的不是一般的难受。每次吃药，我就开始不喜欢我爸了。你看，小孩子多简单，随随便便会喜欢你，也会在你突然让她不开心的时候就不喜欢你，远没有大人那么复杂。
阿玉看着远方，我不知道她在看哪，也许并没有看哪，只是单纯在回忆。
可他是真担心我，不想我生病，就是因为小时候吃药没把喉咙撑大，所以现在，经常吃饭要不吃急了会被呛着，要不吃鱼会被卡鱼骨头。
你知道吗，在我高二那年卡了一根鱼骨头，在我喉咙里卡了一天还没下去，刺得喉咙生疼，到医院叫医生钳出来的。一秒钟的事，这一钳，花了35。我妈那时候就更加讨厌我了，觉得我就会瞎折腾，浪费钱。每次都是我爸带着我去医院。我因为鱼骨头来来回回去了三次医院，每次我爸都会说下次不能让我吃鱼了，回回都这样，会被我弄穷。可他依然给我买鱼吃，因为他知道我最爱吃鱼。每次他说着不给我吃鱼，我都在一旁看着他，乐不可支。下次，依然不知死活的吃鱼。
说到这里，阿玉自己也笑起来。后来停顿了一下，表情开始黯淡下来。
再大一点，五六岁的时候，我就被寄养到大姑家，她在城里。我妈说供不起我，要把我送走，我爸一开始死活不肯，可后来他想想大姑在城里，条件更好，我也能更好，他就忍痛把我送去了。但一到周末他就来接我，接我回家，给我买鱼吃。然后星期一再把我送回去。我能看出来，我走的时候他最心疼。每次他送到我大姑大门口，要走的时候，我就哇哇大哭，拉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他看着我这样，眼泪在眼眶也直打转。每当这时候，姑姑就会死命抱着我，以防他骑摩托车走的时候，我去追。我就看着他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哭。
我想，大概那时侯，我就有些怨恨他了，怨恨他把我送走，觉得他不爱我了。
说着，阿玉点了一根烟，那是我跟她一起呆着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抽。她熟练地吸一口，吐出烟圈，整个人都被烟雾笼罩，很飘渺，似乎一下子就会不见。我看着她模糊的轮廓，耳边渐渐传来她低沉的声音。
后来，我就浑浑噩噩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开始不见我爸。我觉得反正我来来去去也不过是一个人，没人管我。还记得高二那一年，被一个明恋那时候我唯一朋友的男生羞辱了一番，借此来贬低我，来衬托那朋友高大的形象 ，被他骂成了保姆，说我屁颠屁颠地就知道跟着我朋友后面，没人疼没人爱……我直接愤怒地直接扇了他一巴掌。尽管，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阿玉说着的时候，突然转向我，对我露出有点诡异的笑容，我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她食指挑起我的下巴，小妞，谈过恋爱吗？看你还挺小的。我低头支吾，谈过的……那就是做过爱咯，小妞看不出来啊，小小年纪的。不过，我第一次和男人做爱，比你年纪还小。她说着又点起一支烟。
慢慢地我从姑姑家搬出来，高中独自一个人混了几年。我那时选择住校，那几年太孤单了，爱上了画画。后来学费也靠我自己画画挣来的，不要我爸的钱，他来看我，我也拒绝见面。渐渐地画的还不错，被老师看中。那个老师帮助我很多，还向一个画画教授引荐了我。他刚好在做一个作品，就叫我帮他画插画。
她停住，突然很长时间沉默。这个时间比之前几次的时间都长。我静静地看着周围喧闹的人群，阿玉似乎与他们格格不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穿越到另一个时空。
可能太久没人对我好了吧。教授当时对我是真的很好。三十多岁，温文儒雅，戴着一副眼镜，是那种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男人。
平时给我买很多零食，周末带我去看画展，有几次生病发烧，都是他送我去医院。有些像小时候爱我的爸爸。我有一个暑假整天整天地呆在他工作室，帮他完成作品的插画。有些事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时候也是真的开心，觉得终于有人对我好了，我不是随时被抛弃的了，我也有人疼，被人捧在手心里了。跟着他，我见识到好多。但是，碰见他的时候太小，太天真了。毕竟不管多艰苦，多少还是相信童话的小女孩。
一阵风吹来，我觉得异常地冷。风掀起阿玉的衣角，我才发现她比想象中纤瘦。
你相信报应一说吗？我大概真的是个多余的扫把星吧。不过这报应不发生在我身上，却发生了我爸身上。哦，不，应该说是我害的我爸。
某个周末他又像往常一样来学校看我，打我电话，我也不接，我知道是他。你知道那是我在干什么吗？我在和教授做爱，在他的工作室，在我做的画上。当时真的醉生梦死。尽管一切飘渺，但我就觉得有一个人爱我，还是我梦想的男人，为他死都愿意，又何况是身体。很可笑是不是？
她转头问我，我不知作何回答。很多时候我们的选择哪有什么对错，不过是当下做出的选择而已。我只能摇摇头。
你知道我爸那时候怎么了吗？他死了。
说完这句，她陷入沉默。很久，才抬起头，猛吸一口烟，叙说着。
他从工地回来直接骑摩托车来我学校，我又没接电话，他很久没我消息了，一直担心我，走神没看到红灯，直接开过去和一辆卡车相撞，当场死亡。后来，我经常梦里都会出现他血肉模糊的脸，嘴里呢喃着：小玉……我相信这是他最后说的话，他连死了都惦记着我。我呢？躺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体下。
她终于有些激动，眼眶通红，死死攥着拳头，好像拼了很大劲儿才把话说出来。
那你后来知道吗？我问她。你问我知不知道？你觉得呢，我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多可恶了吧，连他下葬我都不知道，更别说去了，直到我被教授的老婆从学校赶出来。
后来发生的事，就是狗血的八点档。我变成了小三。我原先以为艺术家都不食人间烟火，没曾想他还有妻子，还是个很漂亮的妻子。你看男人多靠不住了吧，家里养着个如花似玉的，还要在外面偷腥。不过也怪我自己下贱，别人给我点关心就以为是那是爱，还爬上他的床。
再说的时候，阿玉已经恢复平静，一脸云淡风轻，后来她飘飘地来了一句，其实还是我爸最爱我不是，即使死的那一刻还是念着我。
声音很轻，游离的似乎被风一吹就散。
教授的妻子很强悍，把事情捅到了学校，而学校联系我的家长也联系不上，我就被勒令退学了。
再回家已经是我爸死后两个月。我想回去收拾一些以前我没带走的东西。还没进家门，我妈就冲出来，扇了好几巴掌。她嚎啕着，说就是我害死我爸的，使劲儿地推搡着我，把我推倒在地。我头磕在了门边，血直流，可我却笑着，我流血了又怎么样？那个会来帮我包扎的男人已经被我害死了。
我晃晃悠悠地走出家门，一脸的血没擦，像个行尸走肉。我当时想，这世上再也没有我栖息的地方了。
再后来就靠着画画，边画边流浪，今年来到了云南。好了，我的故事说完了，狗血又恶心。
她故作一脸轻松。
我转身，给了她一个拥抱，轻轻地在她耳边说：爸爸一定没有怪你，他在天上看着你，并会永远守护着你。
很久没有传来她的回应，我想松开，看看她，却被她死命抱着。她开始哽咽，原先僵硬的手此时死死攥着我的衣裳，抽泣着说：他没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再也不在了。以前总觉得要找一个像爸爸一样的男人，可现在想着，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是唯一的，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一样爱我。可我再也见不到他……
她开始抱着我痛哭，在金灿灿的大经筒下面，她显得格外脆弱，似乎我再用力一点，她就会碎了。我想，那时，她的爸爸一定在看着，他也一定原谅了她，因为他爱她啊。
我多想告诉你，我依然爱你，可你却已不在。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可他却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