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许多事物,正因为只出现过一次,所以总是让人念念不忘。
在这之前,我对唐朝,从没有好感,而现在,依旧没有。
小时候读唐诗,七言五言、绝句律诗,山水边塞,家国幻梦,所有可以想象到的意象和情怀,所有可以组织起来的语言和逻辑,全被这个时代霸占,以至于后代人再也无法望其项背,再也无法超越,以至于宋词成了“诗余”,元曲成了瓦肆勾栏里青衣水袖的陪衬,多不公平的景象啊!
后来学书法,选了最适合自己的欧体,反观颜筋柳骨、褚遂良之奇崛、怀素张旭之狂气,草书楷书大成之象,魏晋以来,唐又占了多少?以至于宋四家唯有求异,各有千秋,却终究不足,徽宗无奈,一手瘦金体另起炉灶,元明之后,名家寥寥。
近来重读唐史,高祖以来,几代沉淀,终至开元一朝爆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几载动乱,辉煌不再,忆昔开元全盛日,只能借着“气岸遥凌猛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之情感勃发,一瞥太白醉眼朦胧之间的大唐盛景,也正因如此,看到银幕上李白挥笔赋诗后丢开毛笔的样子,才湿了眼眶。
开元之后,每一代君主都在追溯,回望,期盼,励精图治,企图在自己的手上恢复“开元盛世”,可是,大唐,它可以有“贞观之治”、“永徽之治”、“会昌中兴”、“宣宗中兴”,而“开元盛世”却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
从前不喜唐朝,只因它毁了真正恢宏富庶的大隋,将那个“祸在当代,功在千秋”的隋炀帝贬得一文不值,不择手段地为自己的种种行为正名,哪怕后来越发明白了,历史只是胜利者的家谱,可这种不甘依然萦绕在胸,久久不忘。
大唐它太狂妄,或许只是因为血统里来自草原民族的因素,包罗万象,海纳百川,超越前代,将辉煌铸造到极致,以至于坠落的时候,所有人的遗憾和不平才那么刻骨铭心,想来从那时候起到现在,每个人的心里还是有一个属于“大唐盛世”的梦想,可梦想之所以是梦想,有时候,正是因为它可望而不可及。人是害怕落差的,像坐着“跳楼机”从高空迅速落下,像蹦极一般冲着一个深渊跳跃,达到最低点的时候,有那么一丝期待,可跳楼机会再升起,蹦极时会再弹起,而国家命脉,国运沉浮,尽管看到了起落,却再不能回到顶点。
后人习惯了将“汉唐”并称,它们既代表了帝制时代的巅峰,又极为相似,在王朝命运达到顶峰的时候 开始疯狂地挥霍,汉武帝选择励兵秣马,扫灭匈奴,几年征战,穷兵黩武,末年时期的国库早已空虚;唐玄宗选择政启开元,泽被万国,在还有可能延续盛世时自负地改了年号,“天宝”之后,开元梦碎。这是一个国家的诅咒,又何尝不是个人的诅咒,就算是天之骄子,也操控不好自己的心。
(二)
功过,从来不是说得清的,无论是出于个人好恶,还是史家刀笔,可能从那时候起,甚至是更久远的时代起,人们就习惯了树立一组对立面,诸如杨广和李世民,诸如后来的黄巢和朱温,所谓春秋笔法,一字定忠奸,大概也是不公道的。
唐诗给我们展现的不过是一个诗的唐朝,桀骜如李白,“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沉郁如杜甫,“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深情如乐天,“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超脱如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幽玄如义山,“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壮怀如高适,“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可是我们忘了,诗歌之于唐人是一种必备技能,这些人还是在世俗的汪洋里起落,怀着修齐治平的理想,求一个功名,纵如太白那样狂傲,也终究以一句“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向现实低了头,杜甫漂泊半生,竹杖芒鞋,安史之乱几经颠沛,终究只得了个工部员外郎的职位,李商隐天纵英才,却在晚唐党争漩涡中屡屡失意,高适诗情壮阔,身为节度使,却不能如其始终所言,驰骋沙场,矢志报国;就算官至一品的张九龄,壮年时尚有“天涯共此时”的情怀,也不过在开元之末,念着盛世余光,郁郁而终。
原来,连他们自己,都是和自己对立着的。
臣子尚且如此,君王更不必多说,李家的天子吃了武家的亏,便更为努力地守着自家的江山,绝不假手后宫,绝不信任女子,决不让那近半个世纪的“女人天下”重蹈覆辙,可那又怎样?防得了后宫,防不了内廷,防得了朝臣,防不了藩镇,如果一个王朝终究要走向衰弱,所谓天命自然会想出一万种方式毁了它,时间,只是个问题罢了。
于是,安史之乱、黄巢起义接踵而来,大唐太像汉代,连宦官干政这一点都模仿得一丝不差,如此,岂不是讽刺?大汉之后黄巾起义,接着是三国,大唐之后,黄巢起义,接着是五代十国,合久必分的命数,让整个华夏的历史经历千年,仍然绕不出这个圈子,所有的命运都在循环往复,当年老子随手一笔的“道”,竟在冥冥之中主宰了千年沉浮。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分久必合的规律像个咒语一般,无人可以打破。
天下如棋局,人是棋子,人世一生也是一盘棋,每走一步便是落子,在这大棋局和小棋局相互交错包含之中,黑白棋子是圆的,棋盘是方的,方圆之间,人自己便在执棋者和棋子之间转换着身份,唯一公平的是,所有人都看不到结局,因为,这盘棋,永远下不完。
大唐的结束只是中场,还会有人来接过棋局,继续掌控乾坤,这种定数是古老的智慧,也是古老的魔咒,如果说是魔咒太过诡异,那就将其比作一部套曲吧!大唐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数百年,时至今日仍让人回想哼唱,所谓长歌,大概便是如此。
像这样的长歌,越少越好,少了,才会被珍视,多了,整首曲子该有多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