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青与白(全)

婷鸠比我大三岁。

七个月前,我从涟漪谷的边缘跌下,滚进哗啦啦的雨帘。满山坡的湿润浸透我的全身,像一个落水的孩子,昏倒在冰冷的潭里。

人在最无助时,往往出现了希望。

有人把我抱起。枕在柔软的肩上,我听见隐隐的喘气声,和脚踩在水面上的清响。一种如同竹叶、花与茶浸泡的清香,伴随我迷迷糊糊的一路。直到我停下来,再次躺好,身上却没了雨滴。我来不及思考,就在极度的困倦中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的衣服被火烤干,一边脸灼灼地疼,目光在这时和另一双眼对上。

那就是婷鸠。第一次相遇时,她安静地坐着,手里的布捂着婉,吹散了汤药的雾。

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我一定走得够远了,我想。从下决心离开家到现在,已经过了很多天。我朝着完全陌生的方向前进,顶着好久没梳的,乱蓬蓬的头发,在掉下山坡前,我还不知道害怕。

“你从哪里来?”

“不知道。”我果断回答,低头不看她。

婷鸠笑了笑,没追问我,她就是这样一个幽静里活着的女孩,无论我离她多近,都会有一种悠远,她很少说话,眼里也看不出性情,我能感到年龄上的距离。这让她变得难以捉摸,我却总想要问她什么。

“这是哪里?”

“这里叫‘涟漪谷’。”

“雨怎么下这么久?”

“天天下的。”她说。

“天天下?不会停吗。”

“嗯。”

“……喔。”我怔怔地点头——从没听过这样的地方,一年到头都是雨季。这里唯一的住民,是一个十八岁女孩。

我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了。婷鸠说我昏迷发了烧,衣服在雨里湿透了,身上还有伤,她在水潭里捡到我,把我带回来,放在火旁一整天才让我醒来。

婷鸠的小屋由劈开的竹茎砌成,无论是屋瓦,墙壁,还是一些家具。火炉旁嵌着很大的玻璃窗,能看见屋外的树、绿丛,泥泞上长着说不出名字的植被,滋润而茂盛,将竹屋围满。婷鸠说,这里到处都是植物,如果不砍掉一些,很容易寸步难行,几年前她来到这里,只发现这个废弃的竹屋。

“你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婷鸠用木勺搅着汤药。

“那你以前在哪?”

“……”

“这里真美。”我看窗外。

“嗯。”婷鸠轻笑。装药的碗捧给我。“喝吧。”

我很怕苦,但不好推辞,接过她手里的裹布,迟疑了一会儿,闷头灌下——药竟是甘甜的。

“病好之后,我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我打了一个激灵,对婷鸠喊出生。

她似乎愣住了,不问我什么,目光却等我回答。

“……我是离家出走的。”

我低下头,偷偷瞟眼看她,只看见婷鸠的嘴唇。欲言又止地翕动,很久才说出话。

“这样啊……”婷鸠像真正的大姐姐,她竟朝我笑起来,用变得十分爱护的声音说。“那,你住在这里吧……怎么样?”

犹豫了一会儿,我摇摇头。

“嗯?为什么。”

“……我会走的。”

这一定难以理解。流浪还受了伤的苦孩子,遇到肯好心收留她的人,却不愿意留下——婷鸠一定是这样想的。我不知该怎么告诉她,既然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我不想再寄人篱下。这里也不是我的地方。

“涟漪谷很好。”我对婷鸠说。“你也是。

……可我有个住所了。”

我第一次看见婷鸠的眼里闪过失望,但她很快又笑着默许,靠近我说;

“看你头发多乱,我给你理理吧。”

我的头发很短,不用扎,极少梳理,我已经很久没碰过它了。镜子前的婷鸠动作很轻,她小心翼翼地,从头顺到尾,剪掉缠作一团的结,却始终梳不成乖巧地模样,一撮平下去,另一搓翘起,如一丛蓬松的野草难以驯服。

“你的头发天生就这样。”

“嗯。”

“……”

“……”

“你是个特别的孩子。”婷鸠说。

“我一个人太久了。

能多陪我几天吗?”

“……好。”

“你叫什么名字?”

“舟笛。”

七个月前,我从涟漪谷边缘跌下,遇见了一个女孩,她打着青伞,从水潭中救起我。她的身上有竹叶和茶的清香,眼眸中荡漾温雅,柔软的黑发垂至腰间。

在那之后,我时刻想见到她,捞走她水中踩出的波纹。

婷鸠给我做了蓑衣。天微亮时,她带我在雨中的草丛穿梭,滴滴答答的水珠从叶缝里淋下,落在水面中,泥泞里,衣帽上,跳出了花。连空气都是晶莹剔透的蓝绿。

我换下踩脏了的球鞋,脚上绑着一个又宽又厚的木托,小腿一半浸在冰凉的潭里。

俩人缓慢地蹚水前行。婷鸠上了岸,拨开一层密密的蕨草,从里抽出一根软枝来,远远地举给我看,告诉我,这上面结的果子能吃,前面是菌丛,我们能去那采蘑菇。但没等我跟上来,婷鸠就上前拉着我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婷鸠?”

“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右手还举着高高的伞,臂弯缠上一枝木浆果,加上她干净而不俗的服饰,我忽然觉得,她像一个精灵,从出生起就在这里,孤单地待了很久很久,眼睛里透出清澈和寂寞,却总爱微笑着。如果不触碰她,我会想,她是冰冷的,与我的距离很远。

婷鸠手心的温度的确不及我,我像握住一颗玉璧,又慢慢升温。

“我们到了。”

她带我来的是一片湖。

确切说,是被一个巨大卵石散布的湖,婷鸠踏上其中一个,轻盈地从一颗跃到另一颗,旋转着伞布和裙摆,双脚踏出舞步来,我震撼而紧张地在岸边看着,眼里她的影子乱了又乱,心随着她律动。

在绵延不断的雨下,一个女孩踩着湖面的石块跳舞,青伞,藤枝,纱布。飘渺地挥着,她用脚尖点在岸边,向正中央倾斜,简单而轻快地,簇拥在水上的绿丛,她转遍了湖面,停在最宽阔的一处。一颗孤立的石头上,低头望自己的倒影。湖上开出雨下的花。

“婷鸠!”

我的心发颤。她就站在原地静着。坦然面对摇摇欲坠的危险。

“水不深。”婷鸠喃喃。

“……”

“如果想清洗身体,也可以来这里。”她说。“这里的雨很干净。”

我迟钝地点点头,婷鸠仍一动不动,像一只睡着的鹤屹立在水中,让人生怕惊扰了她。这幅画静止了片刻,她抬起头,忽然问我:

“舟笛今年十四岁么?”

突如其来的话让我微微一滞,僵硬半晌后,我摇了摇头。

“不,我十五岁。

嗯。十五岁……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话音刚落,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像无意绊倒的一样。

她第一次拉近与我的距离,分明与我相隔半面湖水,我却像看见她凑到我眼前,眼睫上沾着细细的雨珠。

我在这时想起,尽管婷鸠比我大了三岁,我却从没叫过她一声姐姐。

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她和我一样高吗?因为她的裙子很漂亮吗?还是因为她的名字好听呢?

更奇怪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很爱看她的脸,看她一个人静着的模样。我知道自己多不想离开,也知道自己多应该离开。

“舟笛不想回答么?”

“你也没有回答我。”我说。“婷鸠,你以前到底在哪呢?”

婷鸠低头笑了笑,忽起的风刮她头发,把雨吹到她身上,她微微缩着肩膀,竟然打了个喷嚏。

那一霎我才意识到,婷鸠也是个平常女孩,会害羞,会怕雨,会像我一样感冒,她有比湖水炽热许多的体温,是有心情也有慕意的。

“但你真像个精灵呢。”

“我只是不听话的孩子。”

她的这句话。在第二次遇见她之前,我都没有明白。

我还是走了。

离开涟漪谷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婷鸠躺在铺了凉席的地板上,光连同沙沙的雨声投进窗里,在黑暗和静谧中荡着。

“你很特别。”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我。

我应了一声,接着说,她也是,她和她的世界,都像是梦里出现的。她一定是我最难忘记的女孩。

之后除了睡前的晚安,我们不再说一句话。

涟漪谷一整年都是清凉的夏季——我是喜欢夏天的,我想,喜欢像这样没有烈日,被凛冽的雨占满的夏天。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着迷,但我没有终点。

因为只要失去归属,就不会停下,哪怕是我在这附近搭起的睡蓬,总有天也会搬走的——这就是我和婷鸠说的“住所”。

“婷鸠,这是你的家。”

不是我的。

这样的话,我说不出。

直到她睡着了,头发柔软地披在肩上,发出细微的,安详的气息,我发着呆,看了她很久。

那几天,两个不爱说话的孩子,都没讲自己的故事。

离涟漪谷不远处的野地里,支着我的睡蓬。

我回到这个被枯枝和茅草撑起的地方,静静地站在炎日下,等身上的雨水被晾干——我湿透了。临走前我把蓑衣留给婷鸠,什么也没带走,只在路上折了根蓝色的花,但它在干燥的空气里枯萎了。

落魄和迷茫,这两个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处境。我扔掉花,在太阳下蹲坐着,水珠从头发里,衣服上滴落下去。心里乱成一团。

在掉下山谷的前一天,我已经决定好下一次徒步的方向了。婷鸠的出现彻底打乱了我——不仅是计划。

从身体到心脾,我彻头彻尾被大雨淋净,甚至让我认不出自己,这么说可笑,但人一但习惯了在风餐露宿里爬满灰尘的日子,想要回去就变得很难了。我把头枕在膝上想着。

“你是个特别的女孩子。”

不,婷鸠,我是个奇怪的人。

我找不到“家”的感觉,漫无目的地奔波,遇到爱慕的人也不敢停下,我从没想过什么是属于我的,所以生活一直空洞。

因为,出生在那样一个狭小贫僻的村庄,那样日行劳役的生活,一长大就迫不及待地离开父母。从踏出门开始我就一无所有了。婷鸠,我到底在找什么呢?到现在我也没说出我的故事,趁你还在睡梦中时离开你,我为什么这么做呢?

“你在怕什么。”婷鸠这样问我。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那时她的眼里都是不解和依求。

“我们才刚认识几天,而且没有任何共同点。”

该死的理智和逃避。

这句话一定伤了她的心。

可婷鸠总是笑着的,清甜的笑,无奈的笑,强颜的笑——其实她也在装,她也没讲以前的事,我们还没了解彼此前就分别了。明明涟漪谷是那么美的地方。

大概是湿润的发尾又开始四处乱翘的时候,拧干衣领从地上站起来。我还想再见她一面。

婷鸠不在屋里。

我穿着球鞋踏进冰凉的水潭,路上拨开一层又一层蕨草,雨一如既往下着。我来到婷鸠带我去的卵石湖。

她撑着青伞,一个人站在孤立的石头上,低头看自己的倒影。

我想她应该看见我了,却迟迟不抬头,我站在岸边看她。头发,肩上,被密密麻麻浇着,过了一会儿,她才用一种平静的,带着久违的语气对我说;“舟笛,你又淋湿了。”

“我喜欢淋着。”我甩甩头,对着她笑。

“……”

“教我跳舞吧。”

“嗯?”她愣着。

我踩上第一颗卵石块,慢慢地靠近她。

“婷鸠,教我跳舞吧。

就像这样。”

我一跃而上她脚下地石头,钻到伞下,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这是我清醒时与她最近的距离,我能看见她眼睫上的雨珠,和她颤动的瞳孔,她乌黑的头发散出竹叶的清香。

“舟笛……”婷鸠紧抓我,而我尽力掩饰着紧张。

我看见她踮开的一个脚尖,就在我想要跟上她的动作时。婷鸠却踩在湿滑的石块上。

“婷鸠,小心!!”

可是没来得及,婷鸠的脚踩空,伞跌落下去。只是一个失误,两个人都重心不稳地往一旁倾倒,一同掉落下去,湖面上掀起翻腾的水花。

我在窒息的惶恐中挣扎了一会儿,又很快站起来,接着是为自己的反应害燥——湖水并不深,仅仅淹到我的胸口,但冰凉袭遍全身让我打战。我抱着胳膊,看见了从水中探出头的婷鸠,她正狼狈地抹着脸。

我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哧一声大笑起来。

婷鸠几乎泌出了眼泪,她笑了很久才停下来,开始理自己湿答答的头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是她第一次出丑,比我想象的有趣和可爱,也更容易接近。

“不过。”她说。“是该洗洗了。”

我心一咯噔,滞然地看她。

“我带了两套衣服,装在竹篓里。”婷鸠撩了撩耳边的头发,又笑着不言语,那时她的眼神,格外温软。

青伞翻转地漂在湖面。慢慢积了雨。婷鸠背过身去,湿沉的衣物褪进水中,在空荡的怀里抱着,她微微蹲下身,将脖子以下都浸在湖里,发尾在水上浮动。我又一次被震撼了,这个清雅而幽静的女孩,连肤色也是珠宝般的白净,那样沁人心脾。

我愣了神,直到婷鸠瞟向我,喃喃地说:

“舟笛不试试吗,很舒服的。”

我迟疑地点点头,却有些扭捏。我的身上只有一套短衫长裤,不愿拿在手里,就在岸边脱下来,搭在竹篓上。半游半踏着底回到婷鸠身边,学着她的样子,把整个身体浸入水中。

那的确是前所未有的感觉,涟漪谷所有的清凉都凝在血液里,思绪的灰尘一扫而空。我闭上眼,隐隐约约闻见熟悉的气味,那伴了我洗净阴霾曾经的治愈。

“婷鸠真香呢。”我说。

“舟笛。”

“嗯。”

我微微扭过头,被雨淋得微眯着眼,依稀看见婷鸠从水中探出脑袋,清澈的眼睛注视我。

“舟笛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是一个你没听过名字的小村子,一个见不到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家的感觉的小村子。

刚满十五岁那天,我就逃走了。”

“我也是。”

冷静而安详地语气,却说出了前十几页我未知的故事——曾有只越狱的夜莺。我怅然了,时间像忽然静止。婷鸠的神情,回到我与她初识的寂寞。

“我也是。”她说。

我还在愣愣地看她,雨声喧哗。

“不过,我是十四岁那年离家出走的。”婷鸠轻轻笑着,脸上贴着湿漉漉的头发。

“像我这样不乖的孩子,一定很少很少吧,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家,都在一个真正温暖的地方里。

所以,我总是觉得,我会一直一个人在涟漪谷,一个人,很久很久。

舟笛啊……

是这样吧。”

“……”

“舟笛?”

她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语言是会被心情压制的。就在婷鸠用动听而柔软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出她的故事,说出那样多的话,我忽然感到,从体内向外迸发的清醒,全世界都像干净明亮了,又让我撼动。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们并不是没有任何共同点的两个人。

甚至从一开始,就是那样值得相遇的。

一种伴心跳激起的力量让我有了体温,我像想起什么,醒悟什么一样,全然不顾地张开双臂朝婷鸠拥去,将她整个人揽进臂弯的瞬间,湖面扬起水花,我颤抖着。

我寻找的,她等待的,都是同一种东西——都是像此刻紧紧拥抱的我们一样,是不应该分离的。

“舟笛…!”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喘不过气了。

“……就是你吧。”

“你说什么?舟笛……”

我说,就是你吧。我要珍视的。

涟漪谷的雨从来不停,把我们淋湿到现在。终于听到另一个人的心跳声,终于不害怕流浪,在没有终点的路上停下了——一直有家的人,会不会看懂我们的故事呢?第一次抓她那么紧,我真想哭啊。

“舟笛?”

我躺在铺凉席的地板上,朦朦胧睁开眼,被泪模糊了。

婷鸠用诧异的眼神看我,这是我第一个察觉到的,我难为情地对她笑笑——婷鸠一向早起,碰见我打鼻鼾,踢被子,或睡相难堪,都是常有的事,但看着我在梦里哭,还是第一次。

“你怎么了?”

“……我回到了七个月前。”

说完,我感到鼻腔发痒,打了个喷嚏。

“真是的,又着凉了。”婷鸠轻轻责备了一声。“你今天休息吧,我出去找点吃的和草药…”

我像个乖巧的孩子,把下颔枕到膝上点点头,眼睛偷偷瞄她——依旧是柔软又乌黑的头发,竹叶与花茶的香,尽管在多个夜晚伴我入眠,却从来没淡去的慕意。

雨一直下。

婷鸠走后,我在竹屋的门口等着。这时我才发现,屋外开了一种蓝色的花。

这是涟漪谷特有的花,一旦在干燥的空气里,它就会衰败枯萎,可雨是温柔的,它一直安静地摇曳着,抬头看这个空灵的地方。

我蹲在一旁,看它到午后。

2021.3.23

写于十六岁在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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