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天空中是一轮惨白的日光。没错,那是日光,如白炽灯一样的颜色。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无际的草原,风哈着冰凉的口气。这是一片浅灰色的草原,土地是黑色的,灰色的草在风中摩擦着呼呼作响。明明刚才她还躺在那并不宽敞的卧室里,在昏黄的夕阳里流泪,丈夫温柔的拿杯水走进来,轻声细语的说:“喝杯水,不要哭了,是我的错,不该打你。”她畏畏缩缩的坐起来,小心试探的接过水杯,小口小口的吞进了肚子。接着就突然出现在这片灰白的草原。
突然,眼前的灰白空间里,黑色的土壤之上出现了高楼大厦,分别在她的左右侧,这些大楼都是她平时最仰望的地方。一些小摊小贩在高楼大厦前摆了一条无尽长的街,好似指引着她应当往前走。人们也是灰色的,在捣弄着黑灰色的食物,他们并不热情,好像可有可无一般,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哦不,这个偌大的街道里,人们并不是三五成群,他们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忙自己的事,表情严肃,每个人都没有交际。她惊讶的捂住嘴巴,再看了看四周,不,这里只有这个地方才有集市才有人,其他都是一片灰白色,没有任何生机,即使这里也没有,但这里至少还有让她有些希望的地方。但,这到底是哪里。
她继续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似乎都没有尽头。她终于忍不住,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个路边忙着蒸馒头的大婶,大婶回过头,表情冷漠呆滞。“大婶,这是哪里?”她胆怯的有些发抖。“无缘荒。”大婶语气冷淡,如静止的空气一般。便又自顾自的忙去了。
无缘荒,无缘之荒。
不知又走了多远,一路上只有风和白色的光,没有嬉笑声,也没有打骂声,安静的只有风声。一路走走停停,路过了无数个人,穿过了无数座高楼大厦,在这片静止又运动的空间里穿行,心开始沉浸在无色的轨道,开始没有抱怨,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快乐。
这里是没有夜晚的,时时刻刻,每分每秒的运行着,从不休息,她一直走,却并没有觉得累。直到第四天,感觉肚子有些疼痛,以为是胃病这个老毛病又犯了,就随便找了一家馄饨店,她最喜欢的就是馄饨,便宜又好吃。她坐下来。老板走过来,那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苍白的嘴唇,“姑娘想吃什么?”她刚想张口,又摸了摸口袋,这个月的工资全部被丈夫拿走,结婚一年,她便没有了自己的财产,甚至没有了自己。“老板,我没有钱,可不...”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睫毛微微垂下。“我们这里吃饭不收钱。”老板冷淡的说。“不收钱吗?真的吗?我要一碗馄饨。”她激动的像个孩子。“但是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吃完后你必须去找一个人,告诉他你为什么在这里。”老板说完就开始做馄饨了。
找人?她要找谁?“你自然会见到的。”老板依旧不停的动着手里的一汤一勺,语气也是如常的冷漠。馄饨上来了,白色的汤里浸泡着几个黑色的肉坨,馄饨皮像水一般的随汤流淌。她狼吞虎咽般的一咽而下,瞬间肚子便不疼了。吃完便要离开时,老板开口了,“一直往前走,你自然会见到他,他手上有一条黑色的链子。”她点点头,便开始上路了,又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才发现刚刚的那碗馄饨是没有味道的,饱嗝也是没有气味的。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有滋味的。
已然二十个日子过去,这天的太阳白色的光异常强烈,她坐在一颗枯死的树下,这是她在这里见到的第一棵树,不知过了多久,前面的路上出现了一个走动的人影,这条路上从来没有过人,只有路的两边才有那些没有任何感觉的人。她激动地站起来,往那边走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停下来,他也停下来。她看见他的手上戴着一串黑色的珠子,在白光下闪闪发亮,这是这里从来没有过的颜色,白光中散发着五彩的光。他很高,也很瘦。表情很严肃。她畏畏缩缩的走过去,问“是你吗?我找的那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表情开始有了些色彩。
“我叫阿南。”她回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眉微微一皱。
“我...我不知道,我明明在..”
“好了,我知道了。”他的双眸紧紧看着她,有些温柔又有些锐利。“你来这里之前做了什么吗?”
“我和我丈夫吵了一架,他动手打了我,但是他又如常的温柔起来安慰我,倒了一杯水,喝完我便睡了。”
“你跟我来。”他便抓住了她的手腕往背后走,她从来没有转过身,这一次转身突然有一股强大的光迎面而来,刺的她满身好像有无数根针在往身体里扎,接着便流出了一些黑色的血。他仍然抓紧她的手一直往背后走,她疼痛的站不起来。他蹲下去抱了起来。
又一次睁开眼,这是一间有着暖黄色的灯的房间,许久未见的颜色,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他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她惊得坐起来,身上的血已经干了,轻轻一撕,便掉落了。“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你得回去,往回走,走到你来的那个地方去。”他的眼神里有些不一样的光。
“回去?我刚来的地方吗?”她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显得已经削弱的脸有了一些人类的情感。
他点点头。
她穿好鞋子,打开了房门,巨大的白光如洪水一般往房子里涌来,她被巨大的力量击了重重一掌,她无力的坐在地上。他立马关上了门。
“为什么?”她看向他。
“你的心是不是碎了?”他注视她。
“我的心?”她用手摸向胸口,突然抓到了一些碎掉的肉块,拿出来一看,是心的碎片。“啊!!”她大声叫了出来,吓得忙的往后爬。接着突然的安静下来,注视着那一坨已经黑掉的肉块,又镇静的往前爬去,小心翼翼的拿起肉块,往自己的胸口里塞。两滴泪从苍白的脸上流进干瘪的嘴唇里,她用嘴唇抿了一下。然后苦笑着看着他,“心,真的碎了。”他有些诧异。
“你知道路边的那些人都是哪里来的吗?”他开口。
她摇摇头。
“他们都是像你一样的人,在这条路上走了很多天,最后遇见了我,但是他们已经被这里的寂静感染的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甚至连痛苦连快乐都不会了,这样的人是回不去了的。于是他们在这里住了下来。他们一个人来,一个人生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忙碌,因为除了忙碌他们一无所有。”他的声音很平淡。
“那你呢?”她抬起头。
“我?我叫无缘。第一个来这里的人。”他依旧平淡的如睡着的水。
接着是一片短暂的安静,风刮过窗户,闹出些许杂音。
“你..”他们两同时开口。
“你没想过回去吗?”她接了下来。
“想过,可是回不去。”他的眼眸也如水一般的清澈。“我来之后,就遇见了那棵树,那时候,这里只有那一棵树。我在树下坐了二十天。后来那棵树说了话。”
“说话?树?”她惊讶的问。
“它说让我往回走,无论经历什么都要往回走。那样才能回到我的世界去。可我走不回去,无论怎样都无法逾越这一片草原。于是我花上了好多年做了这个房间。”他的声音稍微有些沙哑。“后来树告诉我,这片荒一直都在等待,既然来了这片荒,就必须等待,至于等待什么,我不知道。”
又是一片寂静,两个人都沉默。
这里是没有黑夜的,所以人们并不孤独,常常与白日相拥,享受一个没有任何交际没有任何缘分的空间,应当是所有受伤的动物最青睐的地方。所以渐渐地这里,开始成了街道。
“无缘荒,不就是为我们量身定制吗?”她突然说话。
他看向她。她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
“突然之间,我觉得你好像一个人。”她的声音温柔的有一种想要紧紧抱住的感觉。
他如水的眼睛波动了一下。“在这个地方,你不会记得你在你的世界见到的任何一个人,你的父母,你的爱人孩子,他们的面孔,你永远都无法想起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于是努力想了一通,无论是那个性情多变的丈夫,还是在烈日下暴晒的汗流不止的父母,她统统想不起来。她抱住头,痛苦的晃了晃头。“我想不起来,他们的脸,甚至是他们应该有的轮廓。”娇弱的语气里有些沮丧。
“那你觉得我像谁。”他水滴似的脸毫无表情。
“像..”她站起来,凑近他。
她用纤长的嫩白的手指凑近他的脸,他依旧冷淡的看着她。两个人目光中突然多了些痛苦。她又把手放下来,头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你。”她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低着头,一丝风吹动了发丝,这是一张瘦弱的脸的轮廓。
“谁又能见到过去。”他说完便打开门,出去了。房门轻轻地合了上去。
她抱住自己,心开始有些疼痛的感觉了。他又去了哪里,她感受到了一片寂静的孤独,没错,是孤独。
原来,身处无缘荒的她还是会觉得孤独。
她猛地抬头,“我知道他像谁了,是他,一定是他。”她用最大的力气拉开门,强烈的光刺的她全身疼痛,她坚持不住,倒在地上,“一定是他..他在哪...”她一边抽泣着喃喃自语,一边费力的往外边爬去。接着是一片昏天地暗。
再一次睁开眼,第一眼便是他的脸。他的眼眸里有水,这次是真的水。她刚想爬起来,他便轻轻的把她按倒,四目相对。从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那种感觉好似回忆,又有些许的痛苦。沉默了片刻,两人都没有开口。她刚想开口,他轻轻地弯腰,静静地吻在了她的额头。她的眼泪瞬间从眼角流出。“我知道..”她刚要开口,又被他打断。
“也许你过得不好,但是生活仍然要过下去。”他喉咙哽咽了一下。“我也终于知道这片荒为什么会一直等待,为什么来这里的人都要等待,不过,现在,你也该回到你的世界。你会幸福的,杨南。”他用手轻轻滑过她苍白的脸颊,他的眼睛里,手心里藏着的都是他独有的温柔。
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
他双手轻轻地捧着她的脸蛋,眼角有了些笑意。她的泪水如泉水一样涌出来,嘴唇颤动着,想说却说不出来。她坐起来,狠狠的抱住了他,柔弱的喘息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格外悲伤。
“再见,杨南,好好生活。”接着他将她推了出去,这一推如同穿梭了无数个时间空间,最后又是一片昏迷。
又是一次睁眼,这次第一眼看到的是吊针瓶,突然巨大的吼叫声传来,“南南,南南醒了。”她坚强的扭了扭头,父母的脸出现在了眼眶。她又一次流下眼泪。母亲抓着她的手,抽泣的像个孩子。父亲背对着他,用手抹了抹眼睛。
“南南,你没事就好,我们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以后你过你自己的日子,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在你身边。”母亲憔悴的脸已经看不见任何血色。
“以后爸爸一定会照顾好你。”父亲的眼眶已经红肿。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脆弱的仿佛随时可以敲碎。
“仲浩经常打你,你们感情不好为什么不告诉爸妈,这是可以解决的,你个傻孩子,为什么不说出来。那个没良心的居然下毒,你喝的那杯水,是毒。还好我当时恰好去给你送点菜,撞见了。不然后果...”母亲心疼的直锤胸口。
“他,居然要毒死我。”她,苦笑了起来。
数天后,她同丈夫签了离婚协议,她去了另一座城市。这座城市高楼大厦林立,一条一条的街道,仿佛都通向无缘荒。
两年后,她同闺蜜去市中心最繁华的一条街逛街,突然,她感受到了很熟悉的感觉,那感觉很安静,秋风刮着她的外衣,她用手裹紧一些,霓虹灯闪烁,忽远忽近。她下意识的回头,她看见的是一双温柔的熟悉的眼睛,她的发丝在风中飞舞,距离愈来愈近,她愚钝的一步一步靠近,他微笑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他们立住,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她的眼角带着泪珠。
“杨南,好久不见。”他嘴角上扬着。
“我就知道是你,林风。”她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不,是无缘。”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
“不,才不是。”她又哭又笑。
他捧着她的脸,又一次深深的吻了她的额头。两个人抱住一团。外衣在风里摇摆,回忆在梦里回放。
这是他们分手的第八年。
这是他去世的第八年。
这是她到无缘荒的第八年。
谁又能见到过去呢?
过去或许只是一个人的孤独两个灵魂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