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新年我被滞留在外祖母家。
正月里乡村的屋前屋后的土地皮总是湿漉漉的,鞭炮的红色碎纸皮和着硝烟藏在泥地里散发着年的气息。
起初在我祖母家,我是欢天喜地的。舅舅家里的表哥好多,但是野得很。他们玩的游戏叫我大跌眼镜。大表哥居然用石块塞了邻居的烟囱,引来对方的破口大骂,然而桀骜不驯的表哥并不认错,还与之对骂。小表哥和我玩着玩着,伸出小时候因贪玩引燃了大火而烧坏了皮肉的拳头打我。我嚎啕大哭,外祖母却责怪我不反手打回去。
为此,外祖母与舅母都虎着脸,新年的快乐就这样一点一点消逝。
新春的太阳出来了,门口的泥地逐渐干了,散发着一股沤肥的气味。我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想着父亲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暮色降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厅堂。我又坐在门槛上。遥望远处黑魆魆的影子——也许是竹林,这里的乡下总长着一蓬蓬纤细的、不是很高的竹子,也许是大樟树,这里每一个村子都种有一棵,也许是渐渐入睡的翘角飞檐的农民住宅(不知怎的,这里的屋子和徽式建筑一样)。
火车从黑暗深处喘息着闪闪发光地游移过来了。它钻过涵洞,距离外祖母所在的村子愈来愈近了。我兴奋起来,感觉那是自己家的火车,父亲就是火车司机,一路欢腾着,来接我来了。我于是特别爱着火车,好想看到那每一个闪着灯光的车窗里的人影,都在干些什么。
我看火车不知道看了多久,大人们在身边跨过门槛,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他们不会在意一个小女孩在这个昏黑的夜晚沉沉的梦想。
白天,三表哥带着我和小表哥来到铁轨处。轨道上的碎石子堆叠着,在我的眼里,那是松松垮垮的陡峭的山坡。铁轨两旁种植着许许多多的夹竹桃。夹竹桃开得无比茂盛,我喜欢得不得了。
火车来了,冒着黑色的烟,尖利地吼着,从遥远处窜过来了,像一头巨兽。我吓得退到路基下方,碎石子拼命地钻入我的布棉鞋里。
白天觉得火车是如此凶悍,夜里火车像童话故事里的青蛙王子。
火车呼啸而过了。可是我还想看火车,可能是我就是坐着这火车从偏僻的河湾里的一个半岛上的乡下来的。我思念那个半岛上的家,那个众厅里的祖母和父母亲。
三表哥教我把耳朵贴在锃亮的铁轨上,只听轰轰轰,铁轨闷闷地发声了,便是火车来了。
年幼的我此时倒像一位柔肠百结的大人,痴心等着火车有一天停下来,把我载回到那个桔柚树绿到了天的乡村。
父亲最终是来接我了,记得外祖母知道我喜欢,便用柴刀砍了许多夹竹桃的花枝,像一捆待烧的干柴似的叫我带走。
父亲没有带我坐火车回家,而是走水道,乘着一条漆了桐油的渡船,顺了碧绿的江水回去了。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半岛上的乡村不是我的老家,那是我们一家人暂居之地。我的家在城市,后来成为我们姐弟受教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