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城市(1)无聊的生活遇见雪梅

(一)无聊的生活遇见雪梅

一九九七年夏天,周晓南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生活和工作。他住在一栋破旧的筒子楼里,楼道肮脏而混乱,充斥着各种不同的味道。

工作之余,很无聊,周晓南常常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发呆。对面是一栋更加破旧的单身公寓,里面住满了各地来这座城市打工的男男女女。每到傍晚,楼门前就热闹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嘈杂和喧嚣,天南海北的口音此起彼伏。

周晓南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思维是空洞的。然而,楼门前一个人的出现总会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这个人就是雪梅。

在楼下第一次遇见雪梅时,周晓南实在无法把她和这个纯洁又鲜艳的名字连在一起。她很苍白,双颊深陷,没有一点血色,戴着一副老式塑料框白边儿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到后面梳了一个髻,愈发凸显出她高高的颧骨。

她提了一个大塑料食品袋从晓南面前走过。从背影看,她更是瘦骨嶙峋,款式陈旧的紧身裤在腿上松松地吊着,随着她双腿地摆动,让人想起摇摆在风中的两条空裤筒。

她的眼神有些呆滞,但动作还是正常而流畅的,不像人们说的她是神经病及平时的种种不正常表现。

同屋的吕胜军突然叫了一声:“雪梅——”

雪梅站住了,她回过头来,脸上浮起了笑容,盯着他俩不说话。

吕似乎和她很熟,松松垮垮地走过去,随便拨弄了她的袋子一下问:“买了什么好吃的?”

雪梅仰起脸,像小孩子那样歪着头天真地一笑:“好多好东西,就不告诉你,你猜猜,猜猜。”

吕冲晓南挤了一下眼,竟然一下子把塑料袋从雪梅手里夺了过来。雪梅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了,追上来和吕就抢。晓南实在不愿意看这种无聊的游戏,就一把夺下袋子还给了她。谁知就在雪梅接过袋子的同时,竟然侧过脸去,脸上泛起了两片红晕,眯着眼,斜睨着他俩,神态痴迷而富于挑逗性。晓南吓了一跳,拉起吕转身就走。走出老远回头再看,发现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向这边张望呢。

“她有病,受过刺激。”吕指着对面的楼说,“她就住四楼最边儿那屋,神经有点儿不正常,不知为什么,据说以前好好的,突然就疯了。住了半年多医院就这样了。今天你体会到了吧。”

“她多大了?”晓南想到了这个问题。

“大概二十七八吧?反正不小了。你小子问这个干嘛,想拯救她吗?说不定你的出现会让她的大脑豁然开朗呢。”吕又开起了玩笑。

就这样,晓南认识了雪梅。

雪梅的病时好时坏。有时候她很正常,常提着暖壶去水房打水,路上和人们有说有笑。有时候又很不正常,总是一个人提着一大袋子东西走回来,往楼前面的台阶上一坐,拿出一根黄瓜或一个西红柿张嘴就吃。就有人嘻嘻笑着逗她,她也不答理,仍旧稀里哗啦地吃。再后来,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从她身边进进出出,就当她根本不存在。

以后的日子里,晓南又在楼下碰到过几回雪梅,都赶忙躲开了。可是回到屋里,他却忍不住朝对面望几眼。往往什么也看不到,但他想走进雪梅内心世界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楼下依旧嘈杂。天儿是越来越热了,人们在屋里呆不住,在外面一呆就是半夜。周晓南的睡眠本来就不好,这样一来就更睡不着了,一整夜满脑子都是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叫骂声和男人放肆的笑声。第二天精神很不好,还得忍受着城市的高温去工作,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这天,他下班回来。刚进大门,就见雪梅迎面走来。她的嘴里似乎还哼着歌,脸上挂着一种少有的正常而轻松的微笑。他突然就很紧张,马上想起了她那斜睨的挑逗的笑来。晓南正要躲开,她却直冲过来,老远就喊:“嗨,是你呀!下班了?”

晓南莫名其妙红了脸,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继续往前走。

“哎,就你一人?吕胜军呢?”雪梅并不打算放过晓南。

“你找他吗?他不在。”

雪梅咯咯咯地捂着嘴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她才说:“我不找他,顺便问问。”说完,她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兴奋自顾自走了。

晓南纳闷地回头看了看,却发现她又拦住一个人,在那儿不停地指手画脚,甚至还用手捂住嘴笑弯了腰。

晚上,晓南从吕胜军那儿知道了答案:雪梅找到一份工作。

躺在床上,晓南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或许,这全是因为雪梅。他和她没有丝毫关系,但是这么多天来,当晓南在窗前看着她瘦弱、孤单的身影,面对她时,她的病态的眼中无助和渴望,心就不由得发紧。她分明在渴望别人的关心和帮助,渴望温暖,渴望平等······

楼下又吵嚷起来,晓南依旧无法入眠。但想到雪梅,想到她终于可以拥有一份工作了,又很欣慰。

就在晓南已经陶醉在嘈杂的人声中时,“膨——”的一声,窗外的巨响猛然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急忙爬起来,从窗玻璃往外看。只见对面楼前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一圈人,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晓南住在五楼,只能看到一圈晃动的脑袋,听到乱糟糟的声音。

吕进来了,他也过来凑着看。

“那不是雪梅嘛!”他竟然一眼就看到了核心。

“雪梅?她怎么了?

“谁知道。”吕漠然地走开了。

人群慢慢散去,晓南看到坐在地上的雪梅。她一动不动,垂着头。旁边地上散落着一堆明晃晃的东西,一个塑料暖壶躺在那堆明晃晃的东西一边。啊!暖壶碎了,雪梅被开水烫伤了。晓南不由一激灵,转身迅速拉开门向楼下冲去。

人们只是远远地站着看,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晓南不由得非常气愤,冷冷地扫视了这群人一眼,赶忙蹲下来查看雪梅的伤势。还好,烫的不是很厉害,只是脚面有一大片红,有几处已经起了小水泡。

“你没事吧,能自己走吗?”晓南关切的问。

雪梅抬起头,看着他不说话。她的眼里含着一汪泪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愈发苍白,显得那么可怜和无助。

晓南伸出手去,“来,我扶你起来。”

雪梅盯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来吧。”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晓南吃惊地回头,只见一位打扮时尚的女孩子正急急忙忙走来。她把极好极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下,露出光洁的脖颈,一对耳环摆来摆去,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发出耀眼的光。

她快步来到雪梅身边,蹲下来去扶她。雪梅看着她,温顺而乖巧的笑,顺从的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在她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

“去医院吧!”晓南说。

“不用了,我一会儿给她买点儿烫伤药就行了。”女孩儿看了晓南一眼淡淡地说。

“奥,那让我来扶她吧。”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她是不会让你扶的。”说着,她已经搀扶着雪梅向楼里走去。

晓南站在原地,很尴尬。想了想,到门房借了把笤帚,把地上的碎玻璃渣儿扫干净,然后又抬头望了一眼四楼最边上的那扇窗户,才带着疑惑、带着担心往回走。

第二天,晓南下班回来没有直接上楼,站在大门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然而他没有看到雪梅,却碰见了那位女孩儿。

“哎,你好。”晓南上前打招呼。

她有点儿疑惑地上下打量了晓南几眼,微微点了下头说:“哦,你好,有事吗?”

“没事没事,我只是想问问雪梅怎么样了,好点儿了吗?”

她扫了晓南一眼,眼神中的敌意似乎少了一点儿。“好点儿了,谢谢你关心啊!”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真是一对怪人。”晓南心里嘀咕着,带着更大的疑惑回到自己阴暗而混乱的小屋。

小屋里今天非常热闹。吕的女朋友来了,而且两人在吵架。晓南进去的时候,他的女朋友芳芳正在哭。见有人进来,不仅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哭得更响亮了。吕有点儿尴尬,冲晓南笑了笑,过去想拉芳芳出去。晓南连忙摆手,“停,还是我走吧。”

晓南还没有吃饭,但并不饿。他沿着高低不平的马路牙子往前走,路边的小酒馆已经开始忙碌了。这里是城市的郊区,到处都土哄哄的,来来往往的人操着不同的口音,脸上挂着乡下人才有的爽朗而淳朴的笑。

晓南又想起了雪梅。谁来照顾她呢?他的脑海里满是雪梅那孤独无助的样子,还有,还有什么呢?还有就是那位女孩儿。她看起来是那么妖艳,和雪梅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可为什么雪梅看她的眼神是那么信任和顺从呢?

不想了,晓南捶捶自己的头。天快黑了,那两口子应该好了吧?他们俩,还不是那点儿破事,芳芳让吕调回去,可吕迟迟不见行动,他也是没有办法呀。这一拖就是两年多,他们也二十六七了,还拖得行吗?“不行就辞职,都是脖子上挂个脑袋,还饿死了不成?”吕急了就这么说。

算了,晓南想了想,还是先别回去了,他们俩肯定还在吵一阵、闹一阵、又好一阵呢,每次都这样。

他走进一家烧烤店,要了瓶啤酒,就着这渐渐浓起来的夜色一口一口地喝着。身边越来越热闹。打工的外乡人下班回来,三五一群围在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儿吃肉。

夏天的热浪翻滚着,晓南在人群中独自喝着酒,想着心事,渐渐地忘记了热,忘记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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