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王敏佳再次看见阳光的时候,她是被几个曾经的小姐妹推搡着去医院的公审大会的。
这些小姐妹都是曾经羡慕过自己那些照片的。所不同的是,她们现在都戴着袖章,就好像有了一个强大的力量源泉,有了一个可以仪仗的光荣身份。她们当时还羡慕地说“真好”,或许这羡慕已经发酵成了嫉妒和恨意,以至于可以这样无中生有?那些所谓的多次丢失护理记录,偷偷写信,就是出自她们的手笔吧。王敏佳似乎明白了,也就淡然了。
医院草坪上,坐满了医生,护士,医院里的病友,医护的家属,还有附近的乡亲。大家都看向王敏佳这里,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搬个凳子去。”有个袖章在吆喝。
“大家安静,安静一下!”另一个袖章喊道。
王敏佳被这几个袖章一路推推搡搡向电影幕布前走去。
远处有几个人在架设放映机,看到这一幕好奇地问,“怎么回事呀?”不是放电影吗,怎么押个人过来?
好像就知道大家有此一问似的,袖章走到电影幕布前,站到刚刚搬来的凳子上,“在看电影之前,给大家展示一个坏分子,”她用手指着王敏佳, “她,叫王敏佳,就在咱们医院中药室工作。”
观众席上开始交头接耳。
袖章继续说道,“我们时政研究小组把她带出来给大家看看,希望大家保持警惕。”
王敏佳默默站着,一任袖章发挥。台下前排有几个小孩子,都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疑惑不解地看着王敏佳,也不明白她究竟有什么需要警惕的。
“如果有人希望加入我们小组,”她光荣而又自豪地指指自己左臂上的袖章,“可以直接找我来报名。”说完,就走下了凳子。
“上去!”另一个袖章推搡了一把王敏佳。王敏佳不大情愿地站到了凳子上,她目光暗淡,面无血色,头发凌乱。
“下面,我向大家宣读她的五项罪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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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鹏在实验室里正忙着。他突然咳嗽起来,心头一阵憋闷,似乎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一旦萌芽,就挥之不去,连手头的实验都没有办法再继续。“我想请个假。” 他不知道王敏佳好不好,但是一旦想到她,就没法让这种不祥的预感侵袭她,只有看到她好端端的,自己这颗心才能够放得下。
陈鹏小组的实验数据还没有出来,可他已经顾不了太多。得到允许,他从实验室里跑出来。外面,是整个团队在各自忙碌。不时有小组在报告进度,“已确认功率监督片在13号孔道内准确就位。”
有人看见他出来就叫他,“陈鹏。”
可是陈鹏来不及应答,只顾往外跑。
“功率监督片已就位,下面准备安装24号孔道内热中子注量率探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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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这边,王敏佳胸前已经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特务坏分子”。袖章们还在斗志昂扬地宣读王敏佳的罪状。
“妄图阴谋复辟。”
台下一片哗然,就连周围村子里来看电影的村民也惊讶地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袖章不依不饶,“罪状二,资产阶级小姐作风,自命不凡,仇视人民群众。”
王敏佳站在高高的凳子上被宣判着,她闭上了眼睛。
“你以为你是谁呀,我还仇视你呢!”已经有人看不惯她了,“就是,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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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鹏坐在拖拉机上,急忙往医院赶。前面乌泱泱全是人,有人在鼓掌,有人在惦着脚尖朝中间看,还有人拉起了横幅,上面写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人群中间,是一辆大卡车,车头上有几个人举着红绸子扎起的大红花,车厢里站着一个个胸前别着大红花的年轻人。卡车车帮上还贴着一幅幅建设祖国边疆的巨幅宣传画。
“送行的队伍马上过来了,得等会儿。”司机停下来,回头跟陈鹏说。
陈鹏跳下拖拉机,前面的人有的鼓掌,有的敲锣打鼓,有的挥舞着彩旗,还有人喊“你们就放心地去吧。”陈鹏则艰难地从这热情人群中挤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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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医院的安排,李想今天也要做支边出发前的报告。“我们离开舒适的家,舒适的城市,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他穿着白色的衬衣,愈发显得胸前那朵大红花鲜艳夺目。这会儿,他正站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地发言。他甘愿为了祖国,到更艰苦的地方去,不枉做一个医护人。
台下有人激情洋溢地带头呼喊,“向支边同志致敬!”台下的人群立刻用更大、更响亮的声音响应,“向支边同志致敬!”“向支边同志学习!”“向支边同志学习!”呼喊声伴随着热烈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丁院长欣慰地看着李想,边使劲鼓掌,边点头鼓励他,“继续。”
李想也用力点点头,信心满满地看看丁院长。口号声过后,人群安静下来,李想准备继续发言。就在这个当儿,“罪状四,捏造革命家史,蒙骗群众。罪状五,勾引有妇之夫。。。”声讨王敏佳的声音铿锵有力地越过“向支边同志学习,向支边同志致敬”的巨幅标语,回荡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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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勾引谁了?”王敏佳的声讨会现场,有些已婚妇女警觉起来。
“来了,请过来了。”袖章在人群后面呼应。随后,就看见刘淑芬被那两位纺织厂的好姐妹搀扶着,站了出来。她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好好发泄积压多年的愤懑和憋屈了。
刘淑芬左手捂着胸口,声泪俱下,厉声回答,“我丈夫,她勾引我丈夫。”
人群立刻炸开了锅,有人用所能想到的最不堪、最恶毒的词开始叫骂。对于这样危险的小三,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妻子不恨,没有一个孩子不恼,没有一个男人不躲的。台下的女人边骂边向王敏佳指指戳戳,就连台下的男人们也用一种好奇、怪异的眼神盯着她看。
王敏佳站在凳子上,心痛欲裂。被调查、被关押、被冤枉、被谩骂,她现在已经不在意眼前这些人了,可是她听到了李想的声音。他如此光荣,如此激情澎湃,而自己怎么突然落到如此境地?!后悔吗,抱怨吗,如此落差,现在还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有袖章在拽她的长辫子,她听到剪刀咔嚓咔嚓撕咬着自己的长发,她只想在讨伐的声浪里捕捉李想的声音,仿佛那是唯一可以解救她不再下陷的稻草,可以脱离这群人拖拽的飞鸟。
可是她听到了李想的豪言壮语,“我们必须要和过去的陈旧势力,和当今的反动势力,划清界限。”辫子在剪刀的啃噬中轻飘飘地落地,就好像秋风席卷落叶一样。划清界限,这下划清了,这下,一刀两断了。李想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才能塑造全新的自我,创造全新的未来。”
王敏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活该!”纺织厂的姐妹看到了王敏佳的苦涩,看到那一头秀发惨遭横祸,相当解气地送给她这两个字。
王敏佳心如止水。自己炫耀了一直渴望却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现在遭到了报应。友情是什么,爱情又在哪里?不过这样也好,自己终于不用再左右摇摆了,都放下吧,都随他去吧。而眼前这些人,这一张张愤怒狰狞的脸,他们靠打压自己又能得到什么?真是好笑啊。
“她还敢笑!”刘淑芬刚刚还沉浸在幸福的喜悦里,忽然看到对手竟然没有丝毫痛苦的反应,她实在不理解更不能忍受这种莫名其妙的挫败。她伸出右手,远远地指着王敏佳,头发都要摇成拨浪鼓,“打她!”她一声令下,“打这个不要脸的!”
人群立刻响应起来,有妻子在喊“打这个坏女人!”有孩子在喊“打她!”竟然有男人也跟着喊起来,好像不打王敏佳,自己就要被她沾染或者祸害了一样。
王敏佳看着台下的这一出闹剧,仍然微笑着,这是一群怎样疯狂又可笑的人啊!
陈鹏终于挤上了一辆公交车。
而这时,王敏佳已经被愤怒的人群从凳子上揪了下来。刚一下来,王敏佳的后背就被人猛砸了一马扎。她猝不及防,一下子倒在地上。人群立刻围拢上来,“打她”,“打这个不要脸的”,“打这个臭婊子”这些声音混成一片。拳头、鞋子、马扎、板凳像雨点一样砸在身上,王敏佳已经毫无招架之力了。
刘淑芬远远看着,本来她也想挤过去挥两拳,踹两脚,可是人挤人,好像突然人人都有了怒火,个个都需要泄愤,她压根就挤不进去。她甚至看到有些男人狠戾的眼神,猥琐的笑意。人群不断往前拥,而她因为行动迟缓,竟然被推了出来。
她看着这些疯狂的男女老少,高举过头的拳头和板凳,心头忽然生出一阵恐惧。自己本来只是想拿王敏佳撒撒气,也没有想要把她怎么样,可是眼前的情形早已超出了她的预估,这样下去,岂不要出人命?
“打这个婊子,这个坏女人!”人群里还在有人高喊着,各种不堪入耳的咒骂起伏着、盘旋着。王敏佳的世界,在暴雨一般的拳打脚踢和讨伐声浪中,突然暗了下来,静了下来。她渐渐感知不到疼痛,也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光线,眼前只剩下一团漆黑,然后她遁入了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