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兽

1

兽兽是我高中时的好朋友,因为她的理想是当一名伟大的兽医,所以我很慷慨的赠送了这个外号,她也愉快的接受了,这个名字叫了七八年后,才出现另外一个同名的车模,此兽非彼兽。

兽兽是我在文科班时的一个意外收获,我转入文科班以后,只有小白帮助我,其他人忙于学业,没空理我,我也乐得一个人在角落里埋头苦学。兽兽是班上唯一一个主动跟我说话的女生,无意中说了几句话,竟然发现十分投缘,于是在短暂的时间里我们俩就凑成了一支苦中作乐的嘻哈队伍。

当其他人都在谈论着清华北大的时候,兽兽一本正经的说,她想当一名伟大的兽医。我听完后差点没把喝进嘴里的水喷出来,我当即拍板,你要是当了兽医,不管伟大与否,我都当你的秘书。于是乎,她就成了我的老板,虽然也没有当成兽医。

兽兽是个泪点低的孩子,那年我刚刚转进文科班不久,非典就爆发了,我顺势回家复习去了,别人都复习到第二轮了,我还有几本书没有学,思来想去,反正已经跟不上节奏了,还是自学比较好。我收拾书本走的那一天,兽看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顺着胖胖的脸滚滚而下,我瞬间被感动的心潮澎湃,靠,在那个成绩第一,分数第二的年代,还有人如此的在乎我,我简直受宠若惊,就像深陷泥沼之际有人伸出了援手。因为知道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我,我对那个只坐了几天、乱成一锅粥的高三三班竟然有了一丝牵挂。

其实,兽牵挂的不止我一个,兽的一个初中男同学没考上省重点,去了普通学校,兽总是把我们学校发的资料寄给他。原来友谊还可以如此深入,我大开眼界匪夷所思。

2

如果不能一直都甜,大家都希望自己的命运先苦后甜,兽的经历却恰恰相反。

那个时候,兽的家庭条件在班上是很好的,父母经营着一个大巴车队,市里有房子,自己有电脑,爷爷疼,奶奶爱,爸爸妈妈长挂怀,幸福的都快开花了。

可是兽从不恃宠而骄,一块钱买两块菠萝,我们俩一人一块,边走边吃,知足极了。

兽微胖,天生自来卷,像个波斯人,经常说话不经过大脑,有一回语文老师讲正话反说,举个例子,说有一对男女谈对象,女的对男的说,老师还没有说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班上响起:“你真坏!”全班哄堂大笑,诸如此类的的酸爽事件时常发生。

兽是一个能带给人快乐的人。

后来,高考结束,兽顺利考上了她喜欢的英语系,经常来看我,有一回,无意中我提起,SHE的波斯猫还挺好听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过了几周,兽再来的时候就带来了SHE的磁带。

有一次兽穿着一身大红的运动衣,蹬着一双黑色粗跟皮鞋招摇过市来看我,我对这种搭配方式给予了深深的同情,兽说,她和爸妈一起去逛街,爸妈看上了这身,她觉得自己有点胖,不太愿意试。

她爸说:“有多胖的,试去。”

她又嫌贵,他爸说:“有多贵的,买。”

于是这套衣服就长到她身上了,她叙述的像流水账,说话的语气却让我羡慕不已,羡慕兽的金榜题名,羡慕兽的条件优越,羡慕兽集众爱于一身。

后来,和兽见面的机会很少,偶尔放假一见面,两个人就碰撞出快乐的火花,又像源源不断的泉水冒出来,时间总是过得太快,我们总是难舍难分。

3

幸福像是个吝啬而又任性的孩子,不肯把他的玩具分享给别人太久。

大学的时光晃晃悠悠的过去了,毕业了的兽去了北京,偶然在QQ上看见了她和爸爸的照片,她挽着爸爸的胳膊,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那么青春,那么神采奕奕,一如上学的时候。

后来我在男友的深情诱惑下,来到了西北,开始为生活而奔波,和兽的联系更少了。

再和兽在网上聊天的时候,才知道她家里已经有了诸多变故。妈妈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车队因政策无法继续经营,只能转让,在车队工作的爸爸和弟弟都已经失业,父亲因为要照顾母亲也不能出去赚钱,爷爷奶奶年纪大了。

总之,一时间,兽发现,家里的重担压在她身上了。

听她淡淡的叙述,我有点缓不过神来,脑子里总是浮现出鲁迅见到成年闰土的画面。

为了能经常看望妈妈,兽辞了北京的工作,回到西安。那个时候她有一个在广州的男朋友,个子不高,高中时是同学。

在西安的时候,兽发现了两个问题,一是自己赚的钱不够给家里补贴;二是兽的爸爸变得脾气粗暴,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慈爱的父亲。后来兽兽无意中发现,爸爸有外遇了,兽为妈妈愤愤不平,和爸爸时常争吵。有一次兽回家,小三给爸爸打电话,而爸爸正好不在家,于是兽接了小三电话后一顿骂。后来爸爸知道了,冲到兽租的房子里和兽大吵一架,盛怒之下摔死了兽养的小狗。

兽一气之下喝了老鼠药。

接着就被送到了医院,抢救,洗胃。

兽爸在抢救室门口流下了两行浊泪。

兽没死成,一周后出院。

我问兽,叔叔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兽说,他自己说是。

也许面对家里的变故,兽的爸爸一时接受不了,于是去了外面找温暖。

兽兽西安呆不成了,兽唯一可去的地方是广州,男朋友在那里,于是兽开始从北漂变成南漂。

4

兽去了广州,去了一家离男朋友不远留学机构工作,男朋友殷勤了几天之后,后来就不冷不热。敏感的兽在淘宝上发现男友买的一系列的女士衣服和其他蛛丝马迹,发现这男的同时交往了几个对象,于是果断的和他分手了。

真是渣男一个,我听兽的遭遇以后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一个人到了无处可去的时候,有棵树依靠依靠也总是好的,就算在树下坐一会,起来再继续走路,也是好的。兽看着那棵树,满怀希望的走啊走,走到跟前才发现,这特么就是一个大毒草,自己站不牢,随风左右摆不说,特么的根还烂了。

一时间,兽似乎丧失了所有,最爱的妈妈病了,亲爱的爸爸变了,亲爱的他劈腿了。

兽想走,可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于是留到了广州。

兽的工作很辛苦,压力很大,一切看业绩。兽最喜欢老板骂她:“你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虽然耐看的兽也并不令人十分惊艳。

兽留了下来,一干就是五年。

我问她,为什么要留着广州?无亲无故,都是打着一份平凡的工,在西安,还能经常回去看看妈。

兽说:西安的工资不足以给妈攒医药费。在广州,交完房租,吃完饭,每个月还有千把块钱的结余,能给妈买药看病。

兽是很努力的,二十多岁的女子,赚来的钱多是用来吃喝打扮了,兽一如既往的朴素,每个月都认真给妈妈汇款。

别人家二十多岁的女子,像小鸟,自由自在的飞,梳理梳理漂亮的羽毛,在枝头快乐的歌唱。

兽这位二十多岁的女子,像蜗牛,驮着全家重重的负担慢慢沉沉的爬,偶尔回头一看,地上全是深深浅浅的泪痕。

一爬爬到了三十岁。

由于兽爬的比较踏实,又热心服务,业绩不错,得到了老板的认可,一跃成为广州分公司的经理,收入也节节攀升。

任命书下来的那一天,我真替她高兴。

兽每天的生活,打开微信全知道了,这家伙几乎在直播,吃了什么,去哪里了,毫不吝啬文字。

如果说磨难是一笔财富,兽早就是千万富翁了。磨难让人感受幸福的触角变的敏感。

兽最见不得别人对她好,别人一对她好,她就受不了,非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贴在朋友圈心里才踏实。

在困境中的兽,看见朋友们比她过得好,总是真心为他们高兴,别人结婚,给兽双份喜糖,她开心极了

善良的人,从来不羡慕嫉妒恨。

5

生活并没有因为兽的努力和隐忍而对她凸显出仁慈的情怀。

有一天,兽的爸爸骑摩托车摔了一跤,当场昏迷不醒,兽一路狂奔哭着回去看爸爸,医生说可能醒不来了,兽哭成了狗,一时间原谅了爸爸的所有,也花光了所有。

好在不久之后,爸爸清醒过来了,兽收拾行囊,继续去工作,兽这次要去赚双份医药费和康复费。

平静的日子过了大半年,又一个晴天霹雳传来,兽的奶奶去世了。

兽又泪奔着打飞的回家,送走了从小照顾自己的亲爱的奶奶。

跟坟里的奶奶,病床上双亲告别后,兽又出发了。

期间各种亲戚给兽介绍对象,不是离谱的,就是对不上眼的,奇奇怪怪的都见过了,兽后来也有些麻木。

兽每天继续辛勤的工作,努力的打拼,工作几乎是她的全部。

有一天,我有事找她,就问她在哪里,她哭着说,“我在地铁里,我要回家。”

我一听不太对劲,就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兽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我妈不行了。”

她哽咽着告诉我,妈妈本来是脑溢血,现在是二次出血,已经到医院了,她要赶紧回去,现在医生让做一个决定,病人是救还是不救,救了能活半个月,不救就很快了,一般二次出血没有超过一年的。

兽告诉家里人,救!

医生说,救了可能下不了手术台,风险很大,建议不救。

兽问我:“我该怎么办?不救,我妈活不成了,救,也活不成了,我再也见不到我妈了。”

我一时语塞,泪如泉涌。

兽再次一路狂哭着打飞的回去了。

她选择了救,救了,就有10%的希望,不救,就没有希望,自己的妈,1%也要救。

兽衣不解带日夜守候的妈妈身边,那个时候的妈,已经深度昏迷,什么也不知道了。

亲戚们都骂她,嫌她救了,费钱费力。

兽怒了,说:“救了,我回来还有一声妈叫,不救,我连一声妈都没有的叫了。”

兽和弟弟、弟妹轮流照顾,兽妈出院了,脱离了生命危险,也成了植物人。

兽的坚持,换回了活着的妈妈,也为自己背了一身债。

我跟我爸说起这件事,我爸说:“兽做的对,连自己妈都不救的人,还能算个人吗?”顺便问我是否有积蓄,有了就拿去给兽救妈。

就在兽妈妈出院前,刚刚康复不久的兽爸骑电动车去医院看望,被机动车挂倒,骨折住院,和兽妈同一个医院,兽焦头烂额两头跑。

熬到二老出院后,疲惫不堪的兽又背起了行囊,在机场,兽碰到一男子,说钱包什么都丢了,只求78元的路费,要了兽的联系方式,说回去就还给兽。

兽给了,那人没有还。

我问兽,你为什么明知他可能是骗子还要给他钱?

兽说,万一要是真的呢?我想做点好事,给我妈积福。

6

回去了的兽,立即进入工作状态,在学生和家长面前,一副乐天派,没有丝毫的悲伤。

客户花钱是来解决问题的,谁愿意看你哭丧着的脸和苦不堪言的内心世界?

聪明如兽,懂这个道理。

健壮如兽,也有倒下的一天。

那天,兽感冒了,以为睡睡就好了,起来就去街上买东西,然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好心人把她扶起来,她坐在街边,休息了一会,然后站起来,走回家,吃药,睡觉,起来上班。

整个过程似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无半点矫情。

坚强的让人心疼的女子,大概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女子。

舒服日子过惯了的人,遇上一点苦难,就像天塌地陷。

兽兽刚好相反,再难捱的日子也视若平常。她说,生活容不得半丝矫情。

掉完眼泪,该干嘛干嘛去。

我经常看她的微信,看她记载自己的生活,怎样晕倒,怎样爬起来,怎样思念那个寄过资料的初中班上的小男生。

我问她,你的那个小男生,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她平静的说,人家孩子都五岁了,我远远地看着就好了。

此时此刻的兽,生生的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城,坚固,牢靠,不可摧。她也压根不需要男人,一个女人,在她最美的时候,白马先生没有到来,最艰难、最需要陪伴和支持的时候,白马先生没有到来,以后也没有什么到来的意义了。

兽不需要同情,她说:“比所有人都看不起你还要难受的,就是所有人都同情你。”

兽是强者,没心没肺,有情有义。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兽还在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还在和生活这位不倒翁顽强的搏斗,还养了一只叫好帅的花猫,宠爱的不得了,闲暇之余涂涂秘密花园,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我看过很多电影,在现实中却没有见过一个攀岩走壁会飞的英雄,如果真的有,那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的本来面目之后,依然生机勃勃的热爱着生活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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