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羊
那是多年前,我做班主任带一个初三毕业班。
当时还有5个多月,就要中考了,大家都在抓紧冲刺。但是,我班上一个名次常居班前5的学生小A,却在一次数学模考中,仅仅只考了58分,要知道,满分120分的数学,他一直稳定在110分左右啊。
小A是一个文静懂事的男孩子,而且自尊心特别强。那到底因为什么,会让他考出这样意外的成绩?在不明情况之前,我没有直接找他,而是抽了个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把和他平时要好的同学叫到了办公室。他并没多说,只是告诉我说:“老师,小A已经很长时间注意力不集中了,而且和我不像原来那样爱谈论学习上的事了,现在成天都和我说王者荣耀,我估计和这个有关系。”
我知道这孩子平时特别爱玩儿魔方,班里找不到对手。他迷上游戏,完全有可能。但这种事解决起来比较棘手,孩子马上就要成为高中生了,一点不慎,就会伤着孩子。我决定去家访。
每届学生刚接班时,在孩子们入学后的前两周,我都会在晚上放学后送每个孩子到家门口,了解并记录他们每天上学要经过哪些路口,到学校大约用多长时间等等。孩子到家了,我都一般不进门去打扰家长们,偶尔有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带孩子的,我会进去和老人打个招呼,平时和家长们见面大多在家长会上,或者在学校约见家长。
但是这次,我要到孩子的家里,亲自去看看。
这天下午放学后,我直接到了他家。
一进院门,是个挺大的院子,住着好几户人家,他家住在一间很小的南房里。他妈妈把我迎进门,让我上炕坐。
眼前是一个清贫的家,小得几乎只可转身,却干净整洁,特别温馨。这是我和她第一次单独见面,虽然过去家长会上我见过她几次,但是她一般都坐在角落里,面带微笑,很少说话。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家长会结束时,她都走到我面前,跟我认真说一句:“谢谢老师了!”才道别离开。
我知道这孩子,这会儿正在外面的自习室里学习,要到晚上8:30左右才回来,如果有问题要问老师,可能还要更晚,天色还早,我于是就和她随意地聊起来。
聊天中,我才更详细地知道了他家的境况。他还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了;爷爷奶奶都生着病,他爹不能外出打工,所有的看病读书吃穿用度全靠他父亲在村子里种的几亩薄田来维持……她平静地讲述着这些,我却听得心酸,都这年代了,还有人生活得如此艰难,还在我身边。
孩子的数学成绩,我说不出囗了,这简直就是在雪上加霜。但是孩子正在紧要关头,我们不能眼看着孩子迷失。
然后,我尝试着开口了:那,小A妈妈,这次模考,小A的数学成绩——那个——很不理想……
我边试着说话,边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结果,我看到她定定地看着我,等着我把话说完,看到我说了半句话就停下来,她也停顿了一下,说出了一句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忘不了的话:“老师,谢谢您,我知道了,回头我看看是咋回事。”同时我也忘不了的还有她说话的神情:淡定,从容,平静。
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我的家长,我真是肃然起敬。
没说成绩,更没提游戏,家访结束了。
大约过了两星期,那天我正在早自习上检查历史背诵,听到有人敲教室门,我开门一看,是小A的妈妈,她探头往教室里张望。
我问,您是要叫小A吗?她点点头,并且说,老师,我也一并跟您给他请个假。鉴于上次那难忘的见面,我没有详细问她,就过去和小A说了他妈妈的意思。小A的脸一下憋得通红,慢慢地把所有书本都收拾进书包,在同学们惊诧的注视下走出教室,我送到门囗,她也没多解释,只说了一句话,让老师费心了,这次请假,说不准日子了。
看着小A跟在她后面,低着头,拐过走廊楼梯口,我才慢慢关上门。第一次,我就这样目送我的学生、家长请假离去。
半个多月后,记得那是个周一的早晨。也是早自习,敲门声再次响起,当我打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小A背着书包90度鞠躬面对着我,他妈妈站在他身边,老师,给您添麻烦,我把他送过来了。我赶紧把小A扶起来,好好,你先进班。我看向他妈妈,老师,您还正忙着呢,今晚我家里去看老师。
然后,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
难得一次,我因为孩子的数学成绩登门家访,她妈妈已经明白孩子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第二天一早,她在孩子出门后,就跟在后面观察。上了初三,学生们为了提高体育成绩,都背着书包跑步到学校。孩子在前面跑,她在后面也快步追,一直追到学校门口,看见孩子进了校门,才放心回家。
这样跟了一整天,孩子并没有异常行为。下午放学时间,她早早等在辅导班门外等孩子来,却迟迟不见孩子的踪影。她也没进去问老师,开始沿街挨户找,书店,小卖铺,网吧……
到菲斯特网吧时,老板见她东张西望,问她,干吗?语气恶狠狠的。她平静地说,找我的孩子,老板不耐烦地让她到里间看看。
说里间,一进去,空间更大,一排排坐满了人,黑暗里都是各种游戏的声音。她一排一排地找。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是她的儿,我的学生,小A。
他专注地盯着屏幕,双手熟练地操作着,脸上反射着兴奋的光……她走到他身边,看着他,静静地……
大概是终于察觉到旁边一直站个人,小A抬头一看,定定地愣在那儿。
走吧,回家。
再没有多余的话,娘儿俩一前一后回家了。
多长时间了?
一个多月。
用补课费?
恩。再去不去了?
不去了。
好,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吧。
恩。
补课班去不去了?
…去。
好。
此后,在小A毫不知情的三点一线中,他妈妈寸步不离地跟着,终于在两周后的一个晚上,又被从另一个网吧带回家。
娃,这书念不成了。
明天,妈去学校和老师说一声吧。你爹这两天回村送粪,你也跟着做吧,咱总得活命呢。
爹晚上回来,也什么没说。
第二天天没亮,就起身,回村,临走,爷俩吃的是他最喜欢吃的麻油葱丝鸡蛋面。
北方的二月天,春寒料峭,他坐在三轮车的车斗里,冻得直哆嗦。爹在前面一声不吭地突突开着车。风沙,寒冷,拉粪,扬粪……
更难堪的是中午回奶奶家吃饭,奶奶问他,宝儿呀,你不去书房了?爹还是一声不吭,他不敢去奶奶家,吃饭。
晚上,回家,一进家门,总是有妈妈给做的可口的饭菜。
没人再说一句念书的话,也没人责备他半句。
那天下午,收工要回家时,车在土路上陷了。爹让他找一块石头垫着,他在不远处找到一块石头搬过来,还没到车跟前,一个踉跄绊倒了,石头结结实实砸到大脚趾上。
他瘫坐在地上,抱着脚,几乎要哭出声来,一看,脚趾流着血,他大口吸着气,却听见他爹漫不经心地说,庄户人,常有的事。
他咬牙站起来,把石头垫在车轮下,车发动了,出了土坑。他爬上车斗,在爹的背后,在凛冽的冷风中,泪流满面。
一进家门,他看到他妈听到他们的声音,已经把饭端到桌上,是他们家待客的饭,油糕炖鸡肉。
他坐在桌边,看看爹娘,看看饭,趴在桌边,号淘大哭。
第二天,他再次坐进了课堂。
他妈平静地叙述着这个故事,我一直凝神听着,也凝视着她的脸:如果我的学生都能遇上这样的父母该多幸运啊!送她出门时,夕阳西下,橘红的晚霞映红了人家温暖的墙壁,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中默念:你是妈妈,我是老师,孩子是我们共同的孩子,谢谢你这样守护我们的孩子!
两个月后,小A走上考场,成绩揭晓,全县第3名。
现在,他已经带薪就读上海某医科大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