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一颗古松下,树根虬结盘曲,树皮黝黑,松叶不多,秃顶,树枝弯曲,倒像个驼背老人。他右手中、食指夹着一根烟,火星靠近手指,快要燃尽了。他最后将烟嘴一呡后手指就捏在一起再弹开,伴随着胸膛一起一伏,烟雾徐徐而上,随着风,没进空气的血管。他脸上或许没有一丝血色,或许腿脚不便,左手也有可能是右手因为带有残疾而不能很好地劳作,终日只能闲着,他因为饥饿调养出来的锁骨在领子里占据了很大空间。他大概在中年左右,迎着落日和他的背影结合成的萧索画面又在述说着家庭的不幸,他应该有一个老母需要赡养,但是连他自己都不能照顾的好一点,又如何能保证另一个人的生活得到正常的运行,这下难题就出现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山脚,遥远而渺小的山脚上飘浮的云层挡住了视线,这样他只能看到很大的落差,从高处到低处的落差,就形成了一个深渊,他静静地望着那些云层,和它们纠结在一起要给他看的深渊。周围嶙峋的怪石和夹杂的乱草让场景显示得更加萧条。
他顾不得了,肚子的干瘪让斜阳的优美得不到很好地欣赏,而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责备自己的身体上。如果手脚健康,他肯定能和别人干一样的活,拿更多的工钱,吃得舒服点,穿的更体面些,这太难了,对他来说,他现在迫切的是思考如何下山,而不是沉浸在展望生活上,如果今夜不能回去,野狼将教会他大自然的生存法则。到这里我们又不能不产生这样的疑问,他怎么上山来的,为什么要上山来,但这没有丝毫意义,我亲爱的读者,为何不能宽容一点,就当他是生活在高原上的吧。
狗在山下不断嘶吼,他听着,像是石头落在深井里那样悠长,白纸一旦被填满一个颜色,那将是无比单调的,这里也是如此,空旷的山野里只有狗的叫声,他的心里满是悲伤。他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要采长在悬崖边的野菜,好地方的食物都被年轻的小伙子们采走了,他只能顺着山体越走越上,他挪着瘸的腿一点一点地上来,还是没有,他还是没能看到野菜,只有被羚羊啃过的草根,他把篮子抓在手里准备回去了。他没有一根能弥补自己身体不便的拐杖,他拾起倒在一边的细松枝就颤巍巍地往下走。他器官都很差,肺里都是煤灰,胆里都是结石,他的眼睛只能看到眼底的景物,但是只有鼻子,他在村东能闻到村西的饭香。每次进食都是他忍受刑罚的时候,他鼻子里尽是牛羊的肉香,却只能靠野菜汤度日,他年迈的老母亲又要靠什么来过活,不,他没有母亲,他完全没有能力养一个年迈的人或者将一个年迈的人保持或者继续年迈下去,他只能将他们快速的送进棺材,埋进土里。现在他肯定是单身一个,他准备多捡一些树枝,他捡回来绝不是用来顶替拐杖的,他找不到原木只能用树枝来完成离世时最后的包裹。总之,他的状况只能用糟糕来形容。但在这时他嗅到了一阵香味,绝不是某种花的,如果有好事者想来试试他鼻子的能力,只需把任何一种花递到他的身边,他能在下一个瞬间公布出正确答案。他凭着常识判断出来是一个女人,他没有抬起头看,他的脊椎曾经遭受了外力,现在只能永久地保持变形。他只是觉得眼前红光一闪,转过身,身体机能让他无意识地伸手去抓,但是什么都没有抓住,一只手像从悬崖上探出去的迎客松的枝干,只有在掌心被手指压缩而溢出去的风。他急忙拉回重心,糟糕的半瘸的腿在这时不出所料的出现了问题,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骨头和砾石的碰撞使眉头痛苦地弯曲着,他用另一只可能相对状态良好的手撑起了身子,肺里的空气氧在急剧减少,他不得不加大胸膛起伏的幅度,蓝子和木棍飞到了两边。在太阳完全舍弃他的时候,他终于从供血不足的眩晕中恢复过来。
他逐渐意识到眼前事情的严重性,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女人,在他面前跳崖,他可以说是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发生。他本来应该很远就能靠气味察觉到附近有人走过来,然后制止她轻生的行径。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叫住她,和她说说话,接着劝劝她,一个愿意舍弃自己生命的人的人生和自己相比那一定还要惨得多吧。到目前为止,在他时光的长河里还没有哪一个瞬间让他萌生出厌世的情绪,让他用刀片,用绳索,用高度到地面的冲击来结束自己,尽管他的生活一塌糊涂,吃不饱穿不暖,没有家人没有伙伴,在寿命终止的时候大概率没有人会来送自己最后一程,但是他还是充满了希望,他无数次看到悬崖缝里的草种刚发芽就被羚羊吃掉,等到第二天去那里又有新的绿色在成长,那些小草执著地把根须插进石头的命脉里去吸收营养,倔强地撑开身上的重压去感受阳光。他努力弯曲着脖子,用空洞的浑浊的双眼看着黑透的神秘而凶险的云层不断翻滚着,它们在酝酿的风雨酝酿的雷电要去灌溉去摧毁哪一颗高处的树木。光他身边的古松上就有不少斜长的雷劈的痕迹,那是克服厄运的勋章,那是生命的顽强。他和他的小房子——用茅草和几根歪斜的柱子组成的破了几个洞的临时棚,在一起度过了几十个春秋还没有倾塌,他在门口种的黄瓜藤尽管到了秋季也只能结出几个枯萎干瘪的果实,他还是每天坚持挑水施肥,他收养的一条瞎了一只眼的老狗正躺在棚下帮他看着黄瓜藤。他灰暗的生活里还有着他挂念的事像在漆黑夜里发出暗光的萤火虫,闪烁着,又随时可能熄灭,幸运的是,这种极度危险的境地持续了好几年还保持着最开始的状态,这是他和命运的抗争,不如说是挣扎更确切点。
就刚才来说,满腔的悲伤和惆怅让他的唯一灵敏的感官暂时失去了效用,就这样,他间接成全了另一个人的堕落,推动了一个人人生轨迹的终结。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啊。他小草一般的不屈在灰暗的角落里生长,尽管忍受着啃噬,忍受着命运的不公,但他都一一坚持了下来,但是现在一场火灾发生得太突然了,随之而来的干旱完全断绝了他继续坚持下去的希望。他求生的欲望,在已经失去的生命面前不堪一击。他被一下从悲伤的情绪中拉扯出来然后再被无情地塞入食盐,他的眼泪不自已地开始流淌,身躯开始颤抖。他仿佛透过了黑暗,透过了稠密汹涌的云层看到了峭壁下的尸体,看到了被命运碾碎后的失败。他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信仰不如称为苟延残喘恰当,在眼前的现实里,在飞驰而去的齿轮里被搅得尸骨无存。
他的心跳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后悔、绝望从诞生到成熟在几个瞬间里连续跳跃式地完成,他升起了要回家的冲动,他站起来腿就开始发酸,他意识到快站不住了,想坐下去,但是腿又不住的抖,他一个不稳就摔倒,手臂被石头拉出了一道伤口,他在感受到疼痛的一段时间里成功抛弃了所有不良情绪,当他捂住流血的伤口后,眼泪和鼻涕已经封住了嘴角,他摸了一把脸,心底里一直被隐蔽埋藏的霉就碰到了阴雨,他被绝望充斥得快要爆炸。为什么她能如此轻易地就放弃了自己,如此轻易地卸下所有的担子朝向死亡。他一直向往着天堂,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他也惧怕遭受重击后没有力气重新爬起来。他第一次丈量起了自己距离悬崖究竟有多远,还有多远自己也会达到一切的终结。他挪动身体,向深渊试探着,深渊在他眼里不断放大,恐惧在心底不断燃起,当他的瞳孔里还有一丝空间就充满了死亡的直白时,潜意识里的无形力量一把扯住他,把他往后拉。他尖叫一声后,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全部凝聚在一起了,脊椎里的润滑油全部漏光,他整个人如同断电的机械玩具瘫死在了地上。
当月光从云层里弹跳出来时,他恢复了意识,勉强撑起自己,拾起了菜篮和木棍。伤口已经结痂,他叹了一口气骂道:什么东西。
家里半死的老狗昨天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整整一个白天都在拉稀,他还要回去把半个月前的骨头再熬出点汤给它喝。